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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7章 又在忙您的菜园呢这豆苗长得真精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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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拓接过那把沉甸甸的铁锹,冰冷的铁锈味钻进鼻腔。他看了看老周头,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光,一种混合着追忆和某种期盼的光。他又看了看脚下这片即将消失的土地,耳边是推土机无情的咆哮。

“看!”林拓斩钉截铁地说。他挽起袖子,双手握住铁锹的木柄,对准老周头指点的位置,用力铲了下去。

泥土远比想象中坚硬。林拓一下一下地挖着,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衬衫。老周头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偶尔指点一下方位。铁锹与石块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挖了大约半米深,铁锹尖突然触到了一个硬物,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林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周围的浮土。一个锈迹斑斑、几乎与泥土同色的方形铁盒子,渐渐显露出来。盒子不大,比鞋盒略小,表面布满了深褐色的锈蚀,边角有些变形,但整体还算完整。

林拓屏住呼吸,放下铁锹,双手颤抖着,一点点拂去盒子表面的泥土。盒子没有上锁,只是盖子边缘被锈蚀得有些粘连。他深吸一口气,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开一条缝隙,然后用力一掀。

“咔哒”一声轻响,盖子被打开了。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潮湿泥土和陈年纸张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盒子里面的东西,被一层同样朽烂的油纸包裹着。林拓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层脆弱的油纸。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封叠放整齐的信。信封是那种老式的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用蓝色的钢笔水写着字迹,有些已经洇开模糊。收信人地址各不相同,寄信人处则统一写着“七里坡知青点”。信纸是泛黄的横格纸,字迹工整或潦草,但都透着一股青春的气息。

林拓没有立刻去读信的内容。他的目光被信

一枚褪色的塑料红五星,边缘有些磨损。

几枚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字样的搪瓷纪念章,珐琅彩已经剥落。

一束用红头绳扎起来的、早已干枯发黑的野花。

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几个年轻人站在田间地头或老槐树下,笑容灿烂而质朴。

一本巴掌大小、封面印着“工作笔记”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边角卷曲。

还有一小包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种子。

林拓拿起那枚红五星,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别上它的年轻人胸膛里的热血和激情。他又拿起那束干枯的野花,花瓣一碰就碎成了粉末,但那股属于山野的、若有似无的清新气息,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他翻开那本红色笔记本,扉页上用蓝墨水写着:“扎根农村,奉献青春——王卫东1975.3.8”。里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农活技巧、天气变化、学习心得,还有几首字迹稚嫩却感情真挚的诗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封信上。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收信人是“沪上市南京路李建国同志亲启”,落款是“七里坡知青点张秀兰”。

他轻轻抽出信纸,展开。泛黄的纸张发出细微的脆响。字迹是蓝色的钢笔水,有些洇染,但依旧清晰:

“建国:

见字如面。

麦子快熟了,金黄金黄的一片,风一吹,像浪一样。队长说今年收成好,我们知青小组的任务也快完成了。想想去年这时候,我们还在为割麦子满手血泡哭鼻子呢,时间过得真快……

昨晚又在村口老槐树下坐了很久。月亮很亮,照得地上像铺了一层霜。铁柱他们几个在说明年返城的事,说得热闹。我没怎么说话。建国,你说,我们走了,这片地,这棵树,还有我们住过的土坯房,会记得我们吗?我们在这里流过的汗,唱过的歌,还有……那些偷偷掉的眼泪,是不是也会像露水一样,太阳一出来就没了?

我偷偷埋了点东西在老槐树底下,和大家的放在一起。算是个念想吧。等以后……等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回来挖开看看,好不好?

盼回信。

秀兰1982.6.15夜”

信纸在林拓手中微微颤抖。那些工整的字迹,那些朴实无华却又饱含深情的语句,像一股温热的潮水,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过去只是过去”的堤坝。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叫张秀兰的女知青,在夏夜的月光下,坐在老槐树旁,怀着对心上人的思念和对这片土地的复杂情感,写下这封信。她的迷茫,她的不舍,她对“被记得”的渴望,穿透了四十年的时光,如此鲜活地撞击着林拓的心房。

土地记得。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中炸响。它记得游击队员的鲜血和牺牲,记得老槐树百年的守望,记得知青们青春的汗水和泪水,记得老周头一辈子的坚守……这片沉默的土地,它并非无知无觉的泥土,它是无数生命、无数故事、无数情感的最终归宿和永恒见证者。它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承载着、封存着、诉说着一切。

林拓蹲在土坑旁,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红五星和那封泛黄的信。推土机的轰鸣声依旧在耳边肆虐,宣告着不可阻挡的进程。但此刻,这声音在他听来,不再仅仅是发展的号角,更像是一种粗暴的、对记忆的抹杀。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坑边的老周头。老人浑浊的眼睛正望着他,眼神复杂,有追忆,有悲伤,还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周大爷,”林拓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扬了扬手中的信和红五星,“它们……它们还在。这片地,它都记得。”

老周头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抽动。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脚下这片饱经沧桑、即将面临剧变的土地。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那个刚刚被挖开的、盛满过往时光的小小土坑上,仿佛给这段苏醒的记忆,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哀伤的金边。

第五章土地的呜咽

时间胶囊的出土,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林拓心中激荡起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那枚冰冷的红五星,那封泛黄的信,还有老周头沉默而复杂的眼神,如同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地拴在了七里坡这片即将被推平的土地上。接下来的几天,他像着了魔一样,在完成例行工作的间隙,总会不由自主地绕到村后那片尚未动工的山坡,看着推土机和挖掘机在远处轰鸣作业,卷起漫天尘土。

拆迁的进度并未因林拓内心的波澜而停滞。村口的老宅废墟已被清理干净,巨大的铲斗和履带碾过曾经充满烟火气的院落,只留下平整的黄土和散落的碎砖瓦砾。机器的轰鸣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不可逆转。林拓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工地的喧嚣,公文包里那份关于七里坡二期拆迁进度要求的文件,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这天下午,阳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显得有些阴郁。林拓跟着工程队的负责人老李,来到了村后那片相对平缓的山坡。这里是二期工程的重点区域,规划中要建起一片现代化的物流仓库。几台大型挖掘机已经就位,巨大的钢铁臂膀高高扬起,如同蓄势待发的巨兽。

“林干事,你看,这片坡地平整,土质也还行,就是有些杂树和坟头需要清理。”老李指着前方一片略显荒芜的坡地,那里杂草丛生,间或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小土包,像是大地皮肤上不起眼的疤痕。“按计划,今天下午就开始清表,先把这些碍事的平掉。”

林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无名的土包。在以往的拆迁中,处理这种无主坟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通知民政部门备案,然后由工程队统一迁移或就地深埋处理。程序清晰,效率优先。可此刻,看着那些沉默的小土堆,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时间胶囊里张秀兰那娟秀的字迹——“这片地,会记得我们吗?”以及老周头那句沉甸甸的“土地记得”。

“老李,”林拓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都是无主的?”

“是啊,”老李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村里老人说,有些年头了,早没人认领了。按老规矩办就行,放心吧林干事,我们处理过很多次了,保证干净利索。”

就在这时,一台涂着黄漆的挖掘机发出低沉的咆哮,巨大的履带碾过松软的泥土,朝着坡地中央一个稍大些的土包驶去。钢铁的铲斗高高举起,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然后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朝着那无名坟冢的顶部挖了下去!

“轰——咔!”

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炸开!那声音并非仅仅是钢铁撞击泥土的钝响,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内部猛然绷断、撕裂!声音沉闷而巨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瞬间压过了所有机器的轰鸣,直直地撞进林拓的耳膜,震得他心脏猛地一缩!

林拓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那声音太过诡异,不像是单纯的挖掘声,更像是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呜咽,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重而悲怆的呻吟!他猛地抬头,只见那巨大的铲斗已经深深嵌入土中,带起一大片泥土和草根。然而,就在那被挖开的豁口边缘,一道细长而狰狞的裂缝,如同一条丑陋的黑色蜈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下蔓延、开裂!裂缝深处,是更幽暗的泥土。

“怎么回事?”老李也吓了一跳,对着对讲机吼道,“三号机!动作轻点!别把边坡搞塌了!”

挖掘机司机探出头,一脸茫然地摊手:“李头,我没用多大力啊!这土……好像特别松!”

林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声沉闷的“呜咽”仿佛还在回荡。他死死盯着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不是地质塌陷的普通声响,那声音里……似乎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控诉。

“林干事?林干事?”老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林拓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指着那道裂缝:“先停下!让工人离远点!这

他话音刚落,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根木棍,正踉踉跄跄地从村子的方向朝这边奔来。是老周头。他跑得气喘吁吁,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愤怒。

“停下!快停下!”老周头嘶哑地喊着,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冲到挖掘机前,张开双臂,试图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挡住那钢铁巨兽。

“周大爷!”林拓赶紧上前扶住他,“您慢点!这里危险!”

老周头一把抓住林拓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用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裂缝和被挖开的土包,嘴唇哆嗦着:“不能挖……不能挖啊!造孽啊!”

“周大爷,这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沉重。

老周头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他指着那道狰狞的裂缝和被挖掘机铲斗翻出的、混杂着草根和碎石的新鲜泥土,声音带着哭腔:“这不是坟头……不是老坟啊!这是……这是纪念林!是树根啊!”

“纪念林?”林拓愣住了。

“零八年的树!”老周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零八年的地震!房子塌了,山也裂了!村里……村里走了十几口子人啊!”他的眼泪涌了出来,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后来……后来活下来的人,就在这山坡上,挨着那些……那些回不来的人家的老屋地基,一人种了一棵小树苗!松树、柏树、还有……还有几棵杉树!不是什么名贵树,就是……就是个念想!是活着的人,给走了的人……种下的一片心啊!”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那片被挖掘机履带碾过的、散落着草根和零星细小根须的泥土:“你看!那底下……那底下都是树根!当年种下的树苗,后来……后来缺水,又没人精心照料,都……都没活成,慢慢枯死了……可它们的根,还在地下盘着啊!它们……它们是替那些回不来的人,守着这片地啊!”

老周头的声音哽咽了,他佝偻着背,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你们……你们推平了房子,砍了老槐树,现在……现在连这点念想,这点根……都要挖出来碾碎吗?这地……这地它在哭啊!刚才那声音……你们听见了吗?那是地在哭啊!”

林拓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被机器翻搅得一片狼藉的泥土。那些混杂在泥土里的、细小的、早已干枯发黑的根须,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有了生命,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伤痛。2008年……那场震惊全国的大地震,他当然记得。电视里倒塌的房屋,绝望的哭喊,全国人民的支援……可他从没想过,在七里坡这个小小的山村,这场灾难留下的伤痕,是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并且以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再次被揭开。

挖掘机的轰鸣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工人们面面相觑,老李也皱紧了眉头,看着那片被挖开的“坟冢”和那道裂缝,沉默不语。只有风,卷着尘土和草屑,在山坡上呜咽着掠过。

林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带着湿气的泥土。他轻轻捻起一小撮,里面混杂着几根细小的、早已失去生命的黑色根须。泥土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仿佛真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声沉闷的呜咽,不是幻觉,是这片土地在无声地呐喊,是那些深埋地下的树根在断裂时发出的最后悲鸣,更是无数被时间掩埋、被发展车轮碾过的记忆碎片发出的集体控诉。

他抬起头,望向老周头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沧桑和绝望的脸。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

推土机是为了推平障碍,建设未来。可如果推平的,是承载着血泪、牺牲、青春和伤痛记忆的根呢?如果发展的代价,是将过去的一切连根拔起、彻底抹去,让土地失去记忆,让人心失去凭依呢?

林拓紧紧攥着那把混杂着枯根的泥土,冰冷的触感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信念。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把可能斩断历史脐带、湮灭集体记忆的无形利刃。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迷茫和质疑,如同脚下的裂缝般,在他心中迅速蔓延开来。

第六章历史的碎片

挖掘机的轰鸣声彻底停歇了,山坡上只剩下风声呜咽,卷起尘土和枯草,在夕阳的余晖里打着旋。那道狰狞的裂缝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翻开的泥土上,也深深烙进了林拓的心里。他蹲在那里,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冰冷和那些细小枯根的脆弱触感。老周头悲愤的控诉,那声沉闷如呜咽的巨响,还有脚下这片被反复撕裂的土地,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接下来的几天,林拓像丢了魂。拆迁办的办公室里,文件堆积如山,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都是催促二期工程进度的。他坐在桌前,摊开那份七里坡二期拆迁规划图,目光却无法聚焦。图纸上冰冷的线条和色块,勾勒着未来的物流仓库、平整的道路,却抹去了山坡、土包,抹去了那曾经存在过的纪念林,抹去了深埋地下的、盘根错节的记忆之根。他拿起笔,试图在图纸边缘标注些什么,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眼前晃动的,是老周头浑浊泪眼中的绝望,是照片里年轻军人身后挺拔的老槐树,是铁盒里知青张秀兰娟秀的字迹,是泥土里那些无声呐喊的黑色根须。

“林干事,李主任电话又催了,问坡地那边什么时候能动?”同事小张探头进来,语气带着惯常的急躁。

林拓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合上图纸,声音有些发干:“……地质有点小问题,还在评估,让工程队先处理其他区域吧。”

小张撇撇嘴,显然对这个含糊的答复不太满意,但也没多问,转身走了。

林拓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评估?他评估什么?评估推土机碾过枯树根时,土地是否会再次发出悲鸣?评估发展的速度是否必须以彻底遗忘为代价?这种撕裂感日夜啃噬着他。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在他眼中却幻化成七里坡村口被砍伐的老槐树桩,幻化成那道不断蔓延的黑色裂缝。白天强打精神处理公务,效率却低得可怜,一个简单的拆迁补偿协议复核,他看了三遍也没看进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念头在他心底越来越清晰:他需要知道,这片即将消失的土地,到底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那些碎片,那些被推土机即将碾碎的记忆,他需要把它们找出来,哪怕只是看一眼。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他请了半天假,驱车直奔市档案馆。推开那扇厚重的、带着陈旧木头气息的大门,一股混合着纸张、灰尘和岁月沉淀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排列得密密麻麻的档案架间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

“同志,请问您查什么?”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女管理员从柜台后抬起头,声音温和。

林拓定了定神,报出七里坡村的名字。“我想查查这个村的历史资料,越详细越好,尤其是……抗战时期、知青下乡时期,还有2008年地震前后的。”

管理员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这个年轻人会对一个偏远山村的历史如此感兴趣。“七里坡啊……地方不大,资料倒不算少,就是比较散。”她起身,熟门熟路地走向靠墙的一排深棕色档案柜,“这边是地方志和村镇档案,抗战时期的可能在那边……”她指了另一个方向,“我帮你找找。”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林拓站在高大的档案架之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贴着标签的档案盒边缘,标签上的年份跨越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他仿佛能感觉到无数尘封的故事在指尖下沉默地流淌。

管理员抱来了几大本厚厚的册子和几个牛皮纸档案袋。“喏,这是能找到的比较全的了。地方志里有村庄沿革,抗战时期的资料在《敌后游击区活动记录》里有一些零散记载,知青下乡的档案在‘上山下乡运动’卷宗里,地震后的重建资料在民政救灾档案里。”

林拓道了谢,抱着这摞沉重的历史,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雨。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最上面那本泛黄的《七里坡村志》。

村志的文字是刻板而简略的,记录着建村年代、人口变迁、主要作物。但当翻到民国时期,一行不起眼的记载让他心头一跳:“……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秋,日军扫荡,村西山林为抗日游击队秘密活动区域之一,村民周大山(即老周头之父)等曾为游击队提供掩护及物资……”

他立刻翻找那本《敌后游击区活动记录》。里面是更详尽的战斗日志和人员名单。在一份模糊复写的“秘密交通线及临时据点分布图”上,他清晰地看到了用红铅笔圈出的“七里坡村后山”字样!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此处地形复杂,林木茂密,曾设临时救护点及物资中转站,由村民周大山负责联络。”一张夹在其中的、已经严重褪色的老照片复印件,更是让他呼吸一窒——照片上是几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年轻人,背景是茂密的山林,而其中一个年轻人倚靠着的树干,那虬结的形态,分明就是村口那棵被砍掉的老槐树!照片下方,一行模糊的钢笔字写着:“1943年冬,于七里坡后山据点,左二为周大山。”

林拓的手指微微颤抖。老周头没有说谎。他的父亲,那个照片里目光坚毅的年轻人,真的曾在这片山林里战斗过,那棵老槐树,曾是他们的了望哨和庇护所。他埋下的不仅仅是军徽,更是一段血与火的抗争史。而这片即将被推平建仓库的山坡,曾是游击队员穿梭、养伤、传递情报的生死场!

他放下沉重的抗战记录,急切地翻开了知青档案。泛黄的纸张上,是当年知青们登记的信息和分配记录。他很快找到了“七里坡生产队”的名册。在一张集体合影的背面,他看到了熟悉的字迹——张秀兰!照片上,一群年轻人站在一片刚开垦的田地边,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朝气。背景里,是几排低矮的土坯房,房前屋后还种着些小树苗。档案里还夹着几张皱巴巴的信纸复印件,是知青们写给家人的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艰苦生活的抱怨,对未来的迷茫,但也有对这片土地和村民的质朴情感。其中一页,正是张秀兰的笔迹,提到了“和老乡一起在村口荒地种下纪念树,埋了个小铁盒,希望以后回来还能找到”。时间,赫然是1982年春天,他们返城前夕。

林拓的目光落在档案里一张手绘的“七里坡生产队知青点平面示意图”上。图上清晰地标注着宿舍、食堂、猪圈的位置,而在村口靠近荒地的地方,画着一个小小的五角星,旁边标注着“时间胶囊埋藏点”。他想起老周头带他挖出铁盒的那片荒地,位置丝毫不差。那些土坯房,早已在岁月中坍塌,被荒草掩埋,但它们曾经承载过一代人的青春、汗水和离愁。

最后,他打开了民政部门关于2008年地震的救灾和重建档案。里面是触目惊心的灾情报告、伤亡名单、物资发放记录和重建规划图。在七里坡村的灾情报告里,他看到了倒塌房屋的数量,伤亡人员的名字(其中就有几个老周头口中“走了”的村民),以及临时安置点的设置情况。一张重建规划草图上,用红笔在村后山坡区域画了一个圈,旁边标注着“规划集中安置点(后因地质评估未通过取消)”。而在另一份灾后心理援助的总结报告附件里,一行不起眼的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村民自发在村后原拟建安置点区域种植纪念树苗十余株,以寄托哀思,告慰亡魂……”

林拓合上最后一页档案,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档案馆里异常安静,只有雨水滑落的声音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碎片。无数的碎片。

游击队员周大山倚靠的老槐树,知青张秀兰埋下时间胶囊的荒地,地震后村民手植纪念树苗的山坡……这些看似孤立的地点,在泛黄的纸张、模糊的照片和冰冷的记录里,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它们不再是地图上即将被抹去的坐标,而是一个个鲜活的历史现场,是血与火、青春与汗水、生离与死别曾经上演的舞台。这片土地,就像一个沉默而忠实的记录者,将每一个时代的悲欢离合、每一次群体的创伤与希望,都深深地刻进了自己的肌理,埋藏在自己的深处。

他之前所看到的抗拒,老周头的固执,村民的沉默,哪里仅仅是对现代化的抗拒?那分明是对根的守护,对记忆的扞卫,是对那些被时间掩埋却从未真正消失的故事的无声坚持!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林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推土机将这些记忆的载体彻底碾碎,让这些历史的碎片随风飘散,最终湮灭无闻。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离开档案馆时,雨还在下。林拓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车回到了七里坡。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撑着伞,在暮色和细雨中,独自一人,沿着泥泞的小路,重新走过那些即将消失的地方。

他站在村口,看着那个巨大的、光秃秃的老槐树树桩,雨水冲刷着年轮,仿佛在无声地哭泣。他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功能,对着树桩,从不同角度,仔细地拍下了它的样子。他走到那片曾挖出时间胶囊的荒地,拍下荒草萋萋的景象。最后,他来到村后那道狰狞的裂缝旁,蹲下身,拍下裂缝的走向,拍下泥土里残留的、细小的黑色根须。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裤脚,冰冷刺骨。但他浑然不觉。他打开手机备忘录,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敲击:

“七里坡村口,古槐树遗址。树龄逾百年,1943年曾为抗日游击队秘密据点了望点及庇护所。村民周大山(老周头之父)等曾在此活动。1982年,知青返城前夕,于树下荒地埋藏时间胶囊。2008年地震后,古槐被砍伐,仅余此桩。”

“村后东坡,无名山坡。1943年曾为游击队秘密救护点及物资中转站。2008年地震后,村民自发于此种植纪念树苗十余株,祭奠亡者,后树苗枯死,根系留存地下。现规划为物流仓库用地。”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仿佛要将这些即将被抹去的坐标,这些土地承载的故事,从冰冷的档案里,从沉默的泥土里,抢救出来,刻进这方寸之间的电子存储器里。雨声淅沥,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他翻涌的心潮。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嘴唇和眼中闪烁的、复杂而坚定的光芒。记录,成了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是他对这片沉默土地,无声的承诺。

第七章内心的挣扎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流淌,将窗外城市夜晚的霓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林拓坐在书桌前,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疲惫的脸。文档里,是他从档案馆抄录的片段和手机拍摄的照片,杂乱地堆砌在一起。他试图将它们整理成一份像样的报告,关于七里坡,关于那些即将被抹去的历史坐标。手指敲击键盘,删删改改,屏幕上的光标像他此刻的心绪一样,闪烁不定。

“林拓,拆迁进度汇总表呢?李主任明天一早就要!”手机屏幕亮起,同事小张的信息跳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催促的表情符号。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七里坡二期拆迁规划图。图纸上,村后那片标注着“物流仓储区”的山坡区域,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潦草地写着“纪念林遗址”、“游击队救护点”。这刺眼的红色标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关掉文档,点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格式统一的拆迁进度报表、补偿协议清单、工程时间节点。这才是他应该做的工作,清晰、高效、符合要求。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始填写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日期。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不等他回应,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拆迁办副主任李伟民大步走了进来,腋下夹着厚厚的文件夹,眉头紧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林拓,七里坡二期怎么回事?坡地那块为什么还不动?地质评估报告呢?”李伟民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里,他径直走到林拓桌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规划图上那片被红笔圈住的山坡区域,“工期不等人!市里对这个物流枢纽项目盯得有多紧,你不是不知道!耽误一天,损失谁来承担?是你我,还是整个拆迁办?”

林拓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喉咙有些发干。“李主任,坡地那边……地质结构可能有些特殊,上次施工就出现了异常响动,我担心……”

“担心什么?”李伟民打断他,眼神锐利,“担心推土机碾到几根枯树根?林拓,你是拆迁办的人,不是考古队的!你的任务是按时、按量、按规划把地清出来!地质问题?让工程队按预案处理!该加固加固,该回填回填!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借口!”

李伟民把腋下的文件夹“啪”地一声摔在林拓桌上:“这是市里刚下的督办通知,工期提前半个月!七里坡二期是重中之重,必须按时交付!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坡地必须动起来!否则……”他顿了顿,目光在林拓苍白的脸上扫过,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更深的压力,“小拓啊,你年轻,有干劲,我一直很看好你。这次任务完成得好,年底的副科位置,不是没有希望。别在这种节骨眼上犯糊涂,因小失大!”

副科……这两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钩住了林拓的心脏。晋升的机会,更广阔的平台,父母的期望,同事的艳羡……这些画面在他脑中飞快闪过。他张了张嘴,想说那片山坡下埋着游击队员的足迹,埋着知青的青春信物,埋着地震亡者的念想,想说土地是有记忆的。可看着李伟民不容置疑的眼神,听着窗外推土机隐隐传来的轰鸣(那声音似乎从未真正远离过七里坡),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艰涩的点头:“……是,李主任,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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