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片刻后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中带着置疑话回忆那年(2/2)
陈默也早就注意到这些异常。他之前以为是祖父的随手涂鸦或者某种速记方式。此刻,在周铁栓的提示下,他仔细观察起来。那些符号有的像简化的井台刻痕,有的则完全陌生。数字组合也毫无规律。
“婆婆说过,井台上的符号是‘地脉记号’,”陈默沉吟着,脑中灵光一闪,“会不会……这些符号也和土地有关?代表方位?或者某种标记?”
他尝试着将日记本上的符号与记忆中井台上的刻痕进行比对。果然,有几个符号高度相似!他立刻找来纸笔,将日记本上那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一一抄录下来。
“你看这里,”陈默指着其中一页,“符号旁边总跟着一串数字,比如‘三、七、九’,‘五、二、一’……还有这个,”他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个模糊的蒲公英图案,“这个图案反复出现,尤其是在提到‘誓言’和‘树下’的时候。”
周铁栓盯着蒲公英图案,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蒲公英……蒲公英……”他喃喃自语,突然,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风!是风!我爹弥留时……好像说过一句……‘随风……入土……’当时听不明白……”
“随风入土?”陈默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落回日记本上那些数字和符号。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这些数字,会不会是代表方向?或者……距离?”
他立刻尝试将数字与符号结合。假设符号代表某个特定的参照点(比如井台、老槐树、院门),数字代表步数或某种度量……他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连线。
时间在寂静的书房里悄然流逝,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两人偶尔的低语。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呜咽。
“有了!”陈默突然低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他指着自己画在纸上的一个简单图示,“看!如果以井台为起点,第一个符号代表‘东北’,数字‘三’代表三步……然后第二个符号代表‘正东’,数字‘七’……这样一路推演下去,最终的指向……”
他的手指沿着纸上曲折的线条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点上。那个点,正对着窗外那棵老槐树!
“就是老槐树!”周铁栓的声音也激动起来,干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桌沿,“那数字呢?蒲公英图案旁边的数字‘九、二、六’?”
“深度!”陈默脱口而出,心脏狂跳,“‘随风入土’……‘入土’!九尺二寸六分!或者……九步二尺六寸?总之,是埋藏的深度!”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种拨云见日的狂喜。困扰两代人的秘密,祖父日记里语焉不详的“誓言”和“树下之物”,终于被他们联手破解了密码!
“快!去树下!”周铁栓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
陈默也立刻抓起手电筒,两人冲出书房,直奔院中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
树下,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陈默用手电光仔细照着树干根部,寻找着可能的标记。周铁栓则蹲下身,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一寸寸地抚摸着树根周围的土地,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这里!”周铁栓突然停下手,指着一处树根虬结、覆盖着厚厚苔藓的地方,“土……不一样。
陈默立刻找来铁锹,在周铁栓指点的位置小心地挖掘起来。泥土被一锹锹翻开,带着陈腐的草木根茎气息。两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手电光柱在翻开的泥土上颤抖。
挖到大约半米深时,铁锹碰到了硬物。不是石头,是木头!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作更加小心。很快,一个锈迹斑斑、几乎与泥土同色的铁皮盒子被挖了出来。盒子不大,却异常沉重,表面布满了深褐色的锈蚀,锁扣已经完全锈死。
“是它……就是它!”周铁栓的声音哽咽了,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去盒子上的泥土。
陈默找来工具,费了好大劲才撬开锈死的盒盖。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一叠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纸张早已发黄发脆,边缘被霉菌侵蚀;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同样泛黄的纸。
陈默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折叠的纸。那是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线条粗犷,标注着几个模糊的地名和符号。地图下方,有一行小字,字迹虽然模糊,却还能辨认:
“青山兄:此物关乎十二位兄弟埋骨之所,万望守诺,待风平浪静,送其归乡。然时局骤变,弟恐难践约,重托于兄。若弟身死,盼兄代行。大勇绝笔。”
落款日期:一九四三年腊月廿三。
陈默和周铁栓看着这行字,久久无言。手电光下,发黄的地图和那行沉重的绝笔字,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原来,“老槐树下的誓言”,是游击队长周大勇在生死关头,托付给陈青山寻找并安葬十二位牺牲战友遗骨的承诺!祖父陈青山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支游击队,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生死之托!
然而,“时局骤变,弟恐难践约”……周大勇最终没能回来。而祖父陈青山,直到去世,也未能完成这个埋藏在老槐树下的誓言。
月光穿过老槐树稀疏的枝桠,洒在锈蚀的铁盒和那张承载着未竟承诺的地图上,一片冰凉。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土地在低语,诉说着八十年前那场未能兑现的约定。
第六章两难抉择
铁盒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那张标注着十二处无名坟茔的地图摊在陈默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周大勇绝笔信上“十二位兄弟埋骨之所”的字迹,透过八十年的时光,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周铁栓佝偻着背,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地图上模糊的墨迹,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夜风穿过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呜咽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仿佛无数个未能安息的灵魂在低语。
“得找……”周铁栓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得把他们……找回来……落叶归根……”
陈默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头望向老宅黑黢黢的轮廓,祖父陈青山当年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月光下,对着这张地图彻夜难眠?守护一个无法完成的承诺,是怎样的煎熬?
手机在裤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死寂。屏幕上跳动着项目经理李锐的名字,像一道催命符。陈默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陈默,柳塘村西三巷7号的文件签了没有?”李锐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总部刚下的死命令,三天!就三天!所有未签约户必须清空!推土机后天进场!你那个老宅是最后一家钉子户了,别给我掉链子!”
“李总,我……”
“别跟我找理由!”李锐粗暴地打断,“我知道那是你老家!但这是工作!公司养你不是让你念旧情的!明天上午,我要看到签好字的协议放在我桌上!否则,后果自负!”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三天。
陈默握着手机,指节捏得发白。三天时间,够干什么?够他翻遍这张模糊地图上标注的十二个可能地点,去寻找那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忠骨吗?周铁栓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无声的恳求,那双锐利的老眼此刻只剩下沉重的哀伤和唯一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公司……催了?”周铁栓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默艰难地点了点头,把手机塞回口袋,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三天后……推土机就要来了。”
周铁栓的身体晃了一下,像风中残烛。他猛地抓住陈默的手臂,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能拆!小陈!这底下……这底下埋着的是咱的根啊!是十二个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太平!你爷爷守了一辈子,临了都没闭眼,就为着这个!”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要是签了字,让那铁疙瘩把这宅子、这树都推平了……那些兄弟,就真的……永远找不回来了!你爷爷在九泉之下,怎么瞑目啊!”
利益与道义,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陈默的心脏。一边是奋斗多年才爬上的位置,是优渥的薪水和看得见的前程,是公司冰冷的制度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另一边,是祖父未竟的誓言,是十二位无名烈士的埋骨之所,是周铁栓眼中沉甸甸的期盼,是这片土地无声的低语和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悲鸣般的呜咽。
他该怎么办?
那一晚,陈默在老宅那张咯吱作响的旧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惨淡的月光下张牙舞爪,风声一阵紧过一阵。疲惫终于将他拖入混乱的梦境。
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冰冷的雨水抽打着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陈默发现自己站在老宅的院门口,却不是现在的模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院中,那棵老槐树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摇晃着,粗壮的枝干仿佛随时会被折断。树下,一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身影佝偻着背,死死地护着树干。是祖父!陈青山!
雨水顺着祖父沟壑纵横的脸颊冲刷而下,他花白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单薄的身体在狂风里摇摇欲坠,却像生了根一样钉在树下。他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护住老槐树的主干,任凭暴雨抽打,狂风撕扯,纹丝不动。浑浊的雨水在他脚下汇成浑浊的小溪,冲刷着树根周围的泥土。
“走开!都走开!”祖父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怆,“谁也不许动它!谁也不许动!”
陈默想冲过去,双脚却像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祖父在暴雨中,用血肉之躯守护着那棵沉默的老树,像守护着一个比生命更重要的承诺。雨水模糊了视线,祖父的身影在电闪雷鸣中忽明忽暗,那守护的姿态,却如同刀刻斧凿般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爷爷!”陈默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浑身冷汗涔涔。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答着残水。老槐树静静地矗立在晨曦微光中,枝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守护,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魇。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不是汗,是泪。
陈默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晨光熹微,给老宅的瓦檐和老槐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雨后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新,钻入鼻腔。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昨天还握着铁锹,挖出了承载着沉重历史的铁盒;今天,却要拿起笔,签下将这一切彻底抹去的协议吗?
三天。最后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他该怎么办?
第七章土地觉醒
晨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陈默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窗前,指尖残留着梦中暴雨的冰凉触感,祖父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老槐树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灼烧。三天。这个数字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楔进他的太阳穴,随着心跳一下下钝痛。窗外,老槐树湿漉漉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水珠滚落,砸在泥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清晰得如同某种倒计时。
他转身,目光落在书桌上摊开的祖父日记本上。泛黄的纸页边缘卷曲,墨迹早已沉淀成深褐色。他机械地翻动着,那些记录着1943年惊心动魄的片段从他眼前掠过,直到指尖停在最后一页。那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简单图案——一株蒲公英,纤细的茎秆顶着蓬松的绒球,几颗种子正随风飘散。这个图案他看过无数次,一直以为只是祖父随手涂鸦,或是某种无意义的标记。
此刻,在梦境的余烬和现实的焦灼双重炙烤下,那株蒲公英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祖父在暴雨中守护老槐树的姿态,与这株看似柔弱的植物重叠在一起。蒲公英的种子,轻若无物,却能乘风远行,落地生根。守护,不一定是铜墙铁壁的阻挡,也可以是无声的传递,是让重要的东西在毁灭之前,找到新的土壤。
“埋下去……藏起来……等风来……”陈默喃喃自语,祖父嘶哑的吼声在记忆深处回荡。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思绪——重要的东西,不在宅子里,不在地窖中,就在那棵老槐树下!祖父用生命守护的,从来就不只是树本身,而是树底下那个未能完成的承诺!蒲公英的图案,不是结束的标记,而是指向希望的密码!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低吼,带着金属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碾压感。陈默冲到窗边,只见村口方向尘土飞扬,一辆巨大的黄色推土机如同钢铁怪兽,正沿着狭窄的村道缓缓驶来,履带碾过路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几个穿着橙色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卷尺和图纸。村口已经聚集了一些早起的村民,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茫然、愤怒和无奈。
时间到了!李锐没有虚张声势!
陈默的心脏骤然缩紧,随即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攥住。他猛地转身,像离弦之箭般冲出老宅的堂屋,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直奔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清晨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草木的清香和老宅特有的、陈年木料散发的微朽味道。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他冲到树下,昨夜挖掘的痕迹还清晰可见,松软的泥土散发着新鲜的气息。他顾不得找工具,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插入冰冷的泥土中,疯狂地刨挖起来。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泥,坚硬的碎石和树根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泥土的腥气、草根的汁液味、还有自己掌心伤口传来的淡淡铁锈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直冲鼻腔。
“在哪?到底在哪?”他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泥土从额头滚落。祖父的日记,周铁栓的恳求,李锐冰冷的最后通牒,推土机轰鸣的巨响……所有的声音在他耳边交织、放大,最终汇聚成一种无声的催促,逼得他几乎窒息。他挖得更深,更急,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
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不是石头,那触感带着金属特有的钝重和棱角!
陈默的动作瞬间凝固,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泥土,一个锈迹斑斑、几乎与泥土同色的铁盒一角显露出来。那盒子不大,方方正正,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铁锈,边缘已经有些腐蚀变形,透着一股浓重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陈腐气息。
他颤抖着双手,将铁盒整个从泥土中捧了出来。盒子很沉,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底。他顾不得擦拭泥土,用沾满泥污的手指,费力地抠着锈死的搭扣。搭扣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终于弹开。
盒盖掀起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铁锈味扑面而来。盒底静静躺着几样东西:一叠用油纸包裹、边缘已经发黑霉烂的纸张,纸张的质地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而压在油纸包上面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颜色发黄的厚纸。
陈默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张厚纸。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失控的心跳,用最轻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展开它。纸张的边缘同样有些破损,但上面的墨迹却奇迹般地清晰可辨——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线条虽然粗犷,却异常精准地勾勒出柳塘村周边的地形: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丘、茂密的树林……而在不同的方位,清晰地标注着十二个醒目的红色标记,每一个标记旁边,都用蝇头小楷写着一个名字!那些名字,正是周大勇绝笔信中提到的十二位战友!
地图的右下角,还有一行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青山不负,英魂当归。此图所示,吾兄弟埋骨处,万望后人寻之,安之。”落款是“陈青山”。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陈默捧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地图,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八十年的等待,祖父未能完成的誓言,十二位无名烈士漂泊的忠骨,周铁栓浑浊泪水里的期盼……所有的重量,在这一刻,都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掌心。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院墙之外。钢铁的履带碾过地面的震动,清晰地传到他跪着的膝盖上。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望向村口的方向。烟尘滚滚,那钢铁巨兽的轮廓在晨光中狰狞而冰冷。再低头看看手中这张标注着十二个名字的地图,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落在他心头的土壤里。
他慢慢站起身,将地图紧紧攥在手中,沾满泥土和血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清晨的风吹过,带着泥土的腥甜和老槐树叶片的清新气息,拂过他汗湿的脸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力量,沉入肺腑,也沉入了他做出最终抉择的眼底。
第八章记忆重生
钢铁履带碾碎石子的声音像野兽磨牙,震得院墙簌簌落灰。陈默攥紧手中那张发黄的地图,纸张边缘硌着掌心,每一个标注着红点的名字都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烟尘从村口方向滚滚涌来,推土机庞大的黄色身影已经清晰可见,履带卷起的泥土甩在路旁枯萎的野草上。几个穿着橙色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小跑着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卷尺和文件夹,脸上是公事公办的漠然。
“陈主管!时间到了!”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扯着嗓子喊,声音穿透机器的轰鸣,“李总交代了,今天必须清场!”
陈默没有回头。他背对着逼近的钢铁巨兽,目光死死锁在地图上那个离老宅最近的标记点——就在村后废弃的打谷场边缘,一片长满荆棘的荒地。祖父的笔迹清晰而沉重:“王栓柱,机枪手,左腿中弹后掩护战友转移,力竭而亡。”八十年前的血与火,隔着泛黄的纸张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群人。领头的是项目部的张经理,他认得陈默,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陈主管,您看这……李总催得紧,我们也是按章程办事。”他递过来一份文件,崭新的A4纸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拆迁补偿协议,就差您签字了。签了字,我们立刻安排机械进场,保证……”
陈默的目光掠过那份协议,落在张经理身后那台蓄势待发的推土机上。巨大的铲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对准的正是那棵伤痕累累的老槐树,树下,是他刚刚亲手挖开的、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坑洞。
“章程?”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压过了机器的低吼。他举起手中那份饱经沧桑的地图,纸张在风中微微颤抖,“那这个呢?这上面的章程,谁来执行?”
张经理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陈主管,您说什么?”
陈默不再看他。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铁锈和陈年木料的气息沉入肺腑,祖父在暴雨中张开双臂的身影再次清晰。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双手捏住那份崭新的、油墨似乎还未干透的拆迁协议,从中间,缓缓地、用力地撕开。
“嘶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异常刺耳,像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开了沉闷的空气。推土机的轰鸣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围观的村民,项目部的工作人员,包括张经理,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份被撕开的纸片从陈默手中飘落,像两只折翼的白蝶,跌入院中潮湿的泥土里。
“这宅子,这地,今天不能动。”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理会张经理错愕的表情和周围瞬间响起的议论声,迅速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但他稳稳地点开了直播软件,将镜头对准了自己,也对准了身后那片荒芜的打谷场。
“各位网友,”他的声音透过手机麦克风传了出去,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这里是柳塘村。今天,我要带大家寻找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寻找八十年前,为了这片土地流血牺牲却埋骨荒野的十二位无名英雄!”
他不再犹豫,拿着手机,转身就朝着打谷场的方向狂奔。身后是短暂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张经理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推土机司机探出头张望,而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在听到“八十年前”、“无名英雄”这几个字眼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动。
陈默的直播间标题简单直接:“柳塘村,寻找八十年前的忠骨”。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好奇地点进来,但随着他一边奔跑一边急促地讲述祖父的日记、周铁栓的证言、以及刚刚在老槐树下挖出的地图和那份绝笔信,在线人数开始以惊人的速度飙升。弹幕飞快滚动:
“真的假的?八十年前的无名烈士?”
“地图!主播快给我们看看地图!”
“那个锈铁盒!天啊,跟电影一样!”
“推土机就在后面?主播小心啊!”
陈默顾不上看弹幕,他凭着地图的指引,拨开一人高的荆棘和荒草,冲到了打谷场边缘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坡前。地图上标注的第一个红点就在这里。他放下手机,镜头对准地面,再次徒手挖掘起来。泥土比老槐树下更硬,混杂着碎石和草根。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混合着之前沾染的泥污,掌心被荆棘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浑然不觉。
直播镜头剧烈晃动着,只能看到一双沾满泥土和血渍的手在奋力刨挖,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在线人数已经突破十万,弹幕密密麻麻,有质疑,有鼓励,更多的是屏息凝神的等待。
突然,陈默的动作停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最后一层浮土,指尖触到了一块坚硬、冰冷的东西。他屏住呼吸,放慢动作,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
一块灰白色的、已经有些风化的骨头碎片,暴露在阳光下。
紧接着,是一枚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金属纽扣,上面依稀残留着一点褪色的蓝漆。再往下,是一小片早已腐朽、颜色发黑的粗布碎片,边缘参差不齐。
陈默颤抖着手,将手机镜头拉近,对准了土坑里的发现。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块骨头碎片和纽扣轻轻捧起,放在掌心,展示在镜头前。阳光照在上面,泛着一种沉静而悲怆的光泽。
直播间瞬间炸开了锅。弹幕被汹涌的“致敬英雄”和流泪的表情淹没。有人开始疯狂截图转发,有人直接拨打了当地政府的电话。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几辆警车和一辆印着“县文物局”字样的面包车呼啸着冲进了柳塘村,后面还跟着几辆新闻采访车。警察迅速隔开了推土机和人群,文物局的工作人员带着专业工具,面色凝重地走向陈默所在的土坡。
挖掘工作转由专业人员接手。在陈默地图的指引下,接下来的三天,十二处标记点被逐一找到。每一处,都安静地沉睡着一位八十年前的战士。褪色的军装碎片、生锈的子弹壳、破损的水壶……这些沉默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那段烽火岁月里的牺牲与坚守。
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柳塘村和那十二位无名烈士的故事瞬间传遍全国。舆论的压力下,上级政府迅速做出反应。一周后,一纸特批文件送达:陈氏老宅作为具有重要历史价值的抗战遗迹,予以整体保留,并规划建设小型纪念场所。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也被列入重点保护古树名录。
移栽老槐树的仪式选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为了保护这棵见证了太多历史的古树,专家决定将它移栽到老宅旁更开阔、土质更好的新位置。村民们几乎都来了,默默地站在周围。周婆婆被孙辈搀扶着,站在最前面,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棵大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陈默站在祖父当年可能站立的位置,看着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在老槐树庞大的根系周围挖掘。泥土被一锹一锹地翻开,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散发着浓郁的、深沉的大地气息。当巨大的树根被缓缓抬起,准备包裹上保湿的草绳时,陈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树根底部那片新翻开的、湿润的泥土。
他愣住了。
就在那黝黑的、带着树根清香的泥土里,一点、两点、无数点细小的、毛茸茸的白色光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出地面。它们纤细的茎秆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顶端的白色绒球迅速饱满、蓬松,像一个个小小的、蓄势待发的降落伞。
是蒲公英!
不是一株两株,而是成片成片,如同繁星落地,瞬间在树根移走后留下的新鲜土壤上蔓延开来。阳光穿透那无数洁白的绒球,折射出朦胧的光晕,空气里仿佛漂浮着一层轻盈的薄雾。
“开了……开了!”一个孩子惊喜地叫出声。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八十年前,祖父陈青山在日记本上画下的那株蒲公英,在八十年后,在他埋藏下誓言与希望的老槐树被移开的瞬间,在它曾经扎根的故土上,猝然盛开。
微风拂过,几颗成熟的种子挣脱了绒球,乘着气流轻盈地飞起,像小小的精灵,掠过人们惊讶的脸庞,掠过古朴的老宅屋檐,掠过这片刚刚被记忆唤醒的土地,飘向远方。
周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泪水。她望着那些飞舞的白色精灵,望着沐浴在晨光中的老宅和老槐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呢喃:
“土地记得……它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