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济南无处不烟火(2/2)
小陈不知道自己在柴房里躲了多久,只知道每一次醒来,耳边都是死寂,眼前都是昏暗。春桃出去打探过几次消息,每次回来,脸色都更加沉重,她告诉小陈,城里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瘟疫渐渐蔓延,清兵虽然暂时撤去了一部分,但依旧在城外巡逻,想要出城难如登天。
那些记载在史料中的数字,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都化作了小陈耳边的哀嚎,眼前的惨状。十三万,数十万,百万,数万人,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是一个个不屈的灵魂,是一段段被鲜血浸染的历史。
后来,小陈侥幸回到张秉文的老家桐城。每当深秋来临,每当风吹过湖面,她总会想起那个血色的秋天,想起济南城里的火光与哀嚎,想起大明湖上漂浮的衣裳,想起春桃那枯瘦却坚定的手,想起白衣庵里那悠远的诵经声。想起老爷的万箭穿身,想起夫人和姐姐的踏冰沉溺。
济南城破的那天,残阳如血,染红了青石板路,也染红了张府朱漆斑驳的大门。张好古的父亲张老财,还有他的母亲,起初正守在大门口——张老财手里攥着一杆梭镖,张老太则拎着一把菜刀,刀身映出她鬓角的霜白与眼底的决绝。
他们本也想凭着一身老骨头,亲手砍杀几个清兵,不负济南城的水土养育,不负儿子在外为官的体面。
可当街上的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混着烟火气扑面而来,当他们看见邻里百姓奔逃哀嚎、清兵烧杀抢掠的惨状,老两口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锋芒渐渐黯淡,终究是相互搀扶着退回了院中,“哐当”一声栓紧了大门,也栓住了最后一点安宁。
退至堂屋,八仙桌案擦得锃亮,还是平日里待客的模样。张老财与张老太分坐两端,神色沉静得不像身处乱世。
他抬手唤来家中仅剩的几人——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仆,因腿脚不便、年事已高,未能上城墙参与守城,余下便是两个贴身丫鬟与一个烧火婆子,家里能扛枪持刃的男丁,早已尽数奔赴城头,生死未卜。
张老财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却有力,打破了堂屋的寂静:“城已破,鞑子很快就杀到府上来了。尔等各自看看,府中但凡有值钱的物件,尽可拿去,趁这会儿混乱,赶紧走,或许还能逃出一条生路。”
众人闻言,皆是缓缓摇头,眼底满是茫然与绝望。此刻街上兵荒马乱,清兵四处搜捕,出去便是羊入虎口,活下来的希望渺茫得很,倒不如留在张府,陪着老爷太太,好歹落个清净,横竖都是一死,不必再受奔波逃窜之苦。
张老财见众人不肯走,也不再多劝,只摆了摆手,沉声道:“家里还有酒没?”
烧火婆子连忙应声:“回老爷,还有几坛陈酒,只是仓促间,没来得及备下下酒菜。”
“有酒便够了,拿上来。”张老财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不多时,婆子便端着一坛酒、两个粗瓷酒杯过来,酒坛开封的瞬间,醇厚的酒香漫开来,冲淡了些许堂屋中的压抑。
“你们都下去吧,各自寻个去处。”张老财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可没人挪动脚步,丫鬟攥着衣角,老仆佝偻着身子,婆子低着头,皆是默默守在堂屋角落——这时候了,他们早已把张府当作自己的家,把老爷太太当作亲人,便是死,也要陪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