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章 夜的绒布(1/2)
夜,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温柔地覆盖了整个村庄。没有城市的霓虹闪烁,只有几颗疏星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寂寥地眨着眼睛,月光也吝啬地躲在云层后面,只肯透过云隙洒下几缕清辉,给沉睡的村庄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晚风穿过窗棂,带着田野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即将成熟的庄稼的甜香,拂过老赵头的脸颊。那一丝凉意,不刺骨,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仿佛一股清泉,从头顶浇灌而下,洗涤着他浑身的疲惫。
他躺在床上,没有拉被子,就那样和衣躺着。身下的硬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之上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这张他睡了大半辈子的床,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四条腿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甚至有一条腿还略微有些歪斜,是年轻时用一根粗铁丝勉强箍住的。但此刻,它却像他年轻时在县城百货大楼里隔着玻璃见过的、售货员口中传说中最柔软舒适的席梦思,每一寸都贴合着他疲惫的身躯,支撑着他那颗饱经沧桑的心。
他闭上眼睛,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却又轻盈得仿佛随时能飘起来。多少年了?老赵头自己也记不清了。从秀莲走的那天起?还是从儿子……不,不能想儿子。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阴霾。但这一次,那些阴霾似乎被窗外的晚风吹散了,心中没有了往日的绞痛和沉重,只剩下一片难得的宁静,像一潭幽深的湖水,不起一丝波澜。
耳朵里不再是轰鸣,也不是挥之不去的寂静。他能清晰地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那是院墙外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夜风里低语。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懒洋洋的,不像是警惕,更像是梦呓。以及,最重要的,是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呼……吸……呼……吸……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进了天地间的灵气,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湿润;每一次呼气,都将积压在肺腑几十年的浊气吐了出去,那些愁苦、那些思念、那些不甘,似乎都随着这悠长的呼吸,一点点消散在昏暗的房间里。
老赵头,大名叫赵德山,今年虚岁七十四了。在这个叫“赵家坳”的村子里,他算是个老人了。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要么跟着儿女去了城里享清福,要么身体早就垮了,常年药不离口,躺在床上等着那一天。只有他,老赵头,还守着村东头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守着屋前屋后那几分薄田。
年轻时的老赵头,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那时候,他是村里数得着的壮劳力,肩膀能扛,腰板能弯,一手庄稼活做得又快又好。他还记得,刚和秀莲成亲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就一间破土房。秀莲是邻村的姑娘,长得清秀,手脚也勤快,不嫌弃他穷,跟着他起早贪黑地过日子。
“德山,你说,咱啥时候能盖上瓦房?”秀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望着窗外漏雨的屋顶,眼里有憧憬,却没抱怨。
老赵头攥紧了拳头,闷声说:“快了!等今年粮食收了,卖了钱,咱就攒着,一定盖!”
后来,他们真的盖起了瓦房,虽然只是小小的三间,但那是他们汗水和希望的结晶。搬进新房那天,秀莲抱着刚会走路的儿子,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候的日子,苦是苦,但心里甜。白天,老赵头在地里干活,秀莲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还养猪养鸡。傍晚,老赵头扛着锄头回家,远远就能看见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闻到饭菜的香味。儿子会摇摇晃晃地跑出来,扑到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爹”。秀莲会系着围裙,站在门口,嗔怪地说:“回来啦?快去洗手,饭马上好。”
饭桌上,通常是简单的玉米饼子,一碟咸菜,偶尔有个炒鸡蛋,那就是改善伙食了。但老赵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饭菜。看着秀莲温柔的笑脸,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心里就像揣了个小火炉,暖洋洋的。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他们都老得走不动路。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秀莲走的时候,才四十出头。是积劳成疾,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老赵头还记得,秀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德山……我不行了……你……你要好好把娃拉扯大……让他……让他读书……走出这大山……”
老赵头抱着秀莲,哭得像个孩子,一遍遍地说:“秀莲,你别走,你别走啊!娃不能没有娘!我也不能没有你啊!”
可是,秀莲还是走了,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轻飘飘地,就离开了他和这个家。
秀莲的离去,像一把钝刀子,在老赵头心上反复切割。他好几天没合眼,没吃饭,整个人都垮了。是年幼的儿子,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说:“爹,娘睡着了吗?她什么时候醒?我饿……”
那一刻,老赵头才猛然惊醒。是啊,他还有儿子,他是儿子唯一的依靠了。他不能倒下。
从那以后,老赵头既当爹又当妈。白天在地里拼命干活,晚上回家还要给儿子洗衣做饭,辅导他功课。儿子很懂事,知道爹不容易,从不哭闹,学习也刻苦。老赵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他要实现秀莲的遗愿,让儿子走出大山。
儿子也争气,一路读到县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那年,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是赵家坳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娃!消息传来,村里人都来道贺,老赵头咧着嘴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跑到秀莲的坟前,跪在那里,哽咽着说:“秀莲,咱娃有出息了!他考上大学了!你看见了吗?”
儿子去了省城,老赵头的心也跟着飞了过去。他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攒下来寄给儿子。自己则常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吃着最简单的饭菜。他觉得值,只要儿子好,他怎么样都行。
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后来又在省城结了婚,买了房。老赵头去住过几次,都是儿子硬接过去的。城里的房子是漂亮,高楼大厦,窗明几净,但老赵头住不惯。他觉得那鸽子笼一样的房子憋得慌,闻不到泥土的香味,听不到鸡叫狗吠,连晚上睡觉都觉得不踏实。儿媳妇是城里人,虽然不坏,但总隔着一层,客气得让他浑身不自在。
“爹,您就留在城里吧,我给您养老。”儿子恳切地说。
老赵头摇了摇头:“不了,娃,爹在村里住惯了。城里的日子,爹过不来。家里还有地,还有房子,我得回去看着。”
他知道,儿子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不能成为拖累。再说,村里有秀莲,有他和秀莲共同生活过的痕迹,有他熟悉的一切。
儿子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只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开始是一年一次,后来是两年一次,再后来,电话也渐渐稀疏了。老赵头安慰自己,儿子忙,年轻人在城里打拼不容易。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望着村口的路,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村里人有时会问:“老赵头,你儿子咋不回来看你?”
老赵头总是故作轻松地说:“忙!忙好啊!忙说明他有本事,不像我,一辈子窝在这山沟里。”
话是这么说,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孤寂和思念,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会拿出秀莲的照片,摩挲着,一看就是大半夜。照片上的秀莲,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温柔地笑着。
“秀莲啊,你说娃现在过得好不好?他是不是把我忘了?”他对着照片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那件他不愿意想,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事。
儿子……儿子没了。
不是生病,也不是意外,是……是车祸。老赵头接到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电话那头儿媳妇的哭声像锥子一样扎进他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省城的,只记得一路浑浑噩噩,天旋地转。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他看到了儿子。那个他一手拉扯大,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儿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再也不会叫他一声“爹”了。老赵头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直到儿媳妇哭着扑进他怀里,喊着“爹,您要保重啊!”,他才猛地“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一天,老赵头觉得,天塌了。秀莲走了,他还有儿子;儿子走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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