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雾锁山林(2/2)
“师团长阁下!”一个戴着眼镜的作战参谋下意识地踏前一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那里地形复杂,炮击效果可能……而且,如果只是小股游击队……”
“执行命令!”赖夫猛地扭头,目光如剃刀般刮过参谋的脸,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堵了回去。“我不需要可能!我要的是确信,确信那片山林里,不会再有任何能对我们开枪的东西存在!快去!”
“嗨依!”参谋浑身一凛,猛地低头,转身冲向通讯电台,大声复述着命令。
赖夫不再看他们,他重新面向地图,双手撑在讲台边缘,指节捏得发白。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响了,吵得他脑仁发疼。他死死盯着那个隘口,仿佛要透过地图上那简单的等高线,看到那片此刻或许正隐藏着冷笑和枪口的郁郁山林。
遥远的,闷雷般的轰鸣声开始从县城另一侧的炮兵阵地传来。起初是零星几声,试探性的,随即迅速连成一片,化作持续不断的、低沉而暴烈的怒吼。“咚—咚—咚—咚——”,那是帝国陆军得意的九二式步兵炮和山炮在咆哮,炮弹划破炽热空气的尖啸声由远及近,最终在远方山峦的方向,传来沉闷的、滚雷般的爆炸声。轰!轰轰!泥土、碎石、树木被撕裂的声响隐约可闻,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到脚下地面传来的细微震动。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这代表着帝国武力的咆哮。电话铃声暂时停歇了,只有电台的指示灯还在无声闪烁。几个年轻参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神情,仿佛这炮声能驱散所有的不安和疑惑。
但赖夫师团长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
炮火覆盖,对付已知的、固定的敌军阵地,是利器。可对于一支……如果真如他所猜想的那样的、高度机动、来去如风的小分队呢?这片山林太大了,沟壑纵横,洞穴密布。炮击或许能摧毁一些预设的伏击阵地,或许能杀伤一些没来得及完全撤离的人员,或许能制造一片火海和焦土。可然后呢?
他能用炮弹把整片山脉都犁一遍吗?就算能,代价呢?后勤呢?部队的士气呢?更重要的是——对方的目的,真的只是伏击一支先锋部队吗?还是说,这次伏击本身,就是一次试探,一个诱饵,或者……一个更大图谋的开始?
一种冰冷的、黏腻的、仿佛毒蛇顺着脊椎爬行般的预感,缓缓缠绕上他的心脏。那不是对游击队神出鬼没的恼怒,也不是对任务受挫的焦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及战争迷雾本质的寒意。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这片土地、对这些抵抗者的理解,或许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某种致命的偏差。
今天遇上的,恐怕不是游击队。
那会是什么?
炮声还在隆隆回荡,像是为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敲响着沉重而不祥的鼓点。赖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只有额角缓缓滑落的一滴冷汗,暴露了他内心那不断扩大的、冰冷的空洞。窗外,被炮火染红的烟尘,正渐渐遮蔽远山的轮廓。
震耳欲聋的炮击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当最后一发炮弹的尖啸在山谷间归于沉寂,浓烈的硝烟与尘土如同巨大的灰黄色幔帐,久久笼罩在S-7隘口的上空,随风缓缓飘散,将午后原本灼热的阳光过滤成一种病态的昏黄。远方山林的轮廓在烟尘后模糊扭曲,偶尔有零星的、沉闷的爆炸声传来——那是未燃尽的林木在余烬中噼啪作响,或是被炮火松动了的岩石滚落山涧。
赖夫师团长拒绝了参谋提出的乘车建议,坚持要了一匹军马。黑色的东洋马不安地喷着鼻息,蹄铁踩在通往县城郊外观察哨的土路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嘚嘚”声。马背上,赖夫的身体随着马的步伐微微晃动,腰背却挺得笔直。他刻意让自己脱离了指挥部那狭小、闷热、充斥着无线电噪音和焦虑气息的樊笼,似乎这匹马,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以及前方尚未被炮火完全吞噬的山野,能让他更清晰地“嗅到”战场的真实气息,触摸到那看不见的对手的脉搏。
然而,炮击后的寂静,比炮击本身更让他心神不宁。那种死寂是压倒性的,仿佛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火力宣泄,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巨石,除了最初的水花与涟漪,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改变。伏击者呢?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武器残骸?他们仓皇逃窜的痕迹?派出的第一批尖兵回报说,炮击区域一片狼藉,弹坑密布,焦木断折,但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敌军遗弃物”,甚至……连明显的、新鲜的撤退脚印都少得可怜,仿佛那些开火的幽灵,在枪声停歇的瞬间就融化在了山林里。
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在遭遇突然的猛烈炮火覆盖时,也难免留下痕迹——混乱的足迹、丢弃的装备、来不及带走的伤员血迹。可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要么,对方在炮击前就已远遁,而且清理了痕迹;要么……他们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避开了或承受住了这轮炮击。
赖夫的眉头拧成了深刻的“川”字。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凝重,步伐变得有些迟疑。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田野和更远处起伏的山峦。田野里稀疏的庄稼蔫头耷脑,田埂上空无一人,连鸟雀都似乎被炮声惊走,天地间一片肃杀。这寂静的乡村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威胁。每一丛灌木,每一处土丘,每一片树林的阴影,都可能隐藏着那双刚刚用精良武器瞄准过帝国士兵的眼睛。
“战机……”他低声自语,这个词在他干燥的唇齿间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苦涩。作为帝国陆军大学的高材生,他熟稔各种战术条例,深知“战机”往往稍纵即逝,需要敏锐的洞察和果断的捕捉。可现在的“战机”是什么?是继续向那片被炮火蹂躏过的山林投入更多兵力,进行梳篦式清剿?那无异于将宝贵的士兵送入一个已知的、危险的迷宫,消耗弹药和士气,去追逐可能早已不存在的幻影。还是说,收缩防线,巩固占领要点,以静制动?但这等于默认了对方在这片区域的存在和威胁,士气受损不说,后勤线也将暴露在持续的袭扰风险之下。
更关键的是,对手的目的。仅仅是一次成功的伏击吗?那他们现在应该远遁深山,消化战果。可如果……这次伏击是精心策划的一环呢?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消耗他的弹药,疲惫他的部队,试探他的反应模式?甚至,是为了掩护其他方向更重要的行动?地图上那些代表其他部队和补给线的蓝色箭头,此刻在他脑海里变得异常脆弱。
马儿踏上一个小坡,前方观察哨的木架了望塔已经隐约可见。赖夫没有急于上去,他勒住马,驻立坡顶。从这里望去,被炮火覆盖的山域边缘清晰了一些,焦黑与墨绿混杂,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夕阳开始西斜,将天边染上血色,也给那片山林投下更加深邃、更加不可测的阴影。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场大雾的边缘,能听到雾中传来的、含义不明的声响,能感到其中潜藏的危险,却怎么也看不清雾里的真相。对手像是精通心理战的大师,用一次干净利落却又留足了疑团的袭击,在他的思维里种下了犹豫和猜忌的种子。他现在每下一个命令,都需要克服内心那份不断滋长的“如果……怎么办?”的诘问。
“传令,”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了某种决断的冷硬,“前沿部队,今夜加强戒备,明火示警,巡逻队加倍。炮兵阵地,做好随时进行第二次急促射的准备。另外……”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死在那片晦暗的山影上,“给特高课和便衣队发报,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知道这三个月来,这附近所有山村的人口异动、物资流动,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还有,查所有能接触到、或可能转运那批‘特殊物资’的渠道,黑市、走私线、地下抵抗网络……所有的蛛丝马迹。”
他需要的不是漫山遍野的盲目扫荡,而是情报,精准的情报。在揭开那层迷雾之前,任何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都可能踏进对方预设的陷阱。他必须忍耐,必须像猎人一样,先弄清楚猎物的习性和巢穴。
赖夫调转马头,缓缓向县城方向回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映在尘土路上。身后的山林依旧沉默着,吞噬了钢铁与火焰,也吞噬了他最初那份用炮火解决问题的简单冲动。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骑在马背上苦苦思索的,不仅仅是一个眼前的“战机”,更是一场如何与看不见的幽灵周旋的、全新的、令人倍感无力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