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008 凡例中的学问(1/2)
夏林煜的数理脑子向来转得飞快,可第一次撞见古籍校勘的术语时,却像闯进了一片浓雾。
那页关于《高常侍集》的凡例说明,字字句句都隔着层毛玻璃,朦胧又固执。他推了推眼镜,几乎要放弃——直到贞晓兕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
她说话总是那样,起初零零碎碎,像撒了一把拼图的片,里头还掺着几块错的。得耐着性子听,等她说完,再自己理一理,补一补,那幅图才渐渐清晰起来。
“校勘记啊,”她后来倚在书架旁,无意识地划过一本旧书的脊背,“就是整理古籍的人,和那些几百岁的纸,说的一场长长的悄悄话。”
文字传着传着,就会走样,在无数人那里摩挲,边缘磨损,字迹漫漶。
校勘的人,便是要在不同版本的故纸堆里,系统地比对,找出哪里多了一笔,哪里少了一行,哪里错得离谱。这活儿,贞晓兕说,像修一幅古画。既要绣花般的精细,也得有侦探般的直觉。
而凡例,就是开工前画的蓝图。它事先说好,这活儿打算怎么干,依什么规矩。如今出的古籍,凡例总在最前头,是读者掂量这书可信与否的第一块试金石。
她当初随口提的那句“底本用《四部丛刊》影印明活字本《高常侍集》”,夏林煜现在才咂摸出点味道。
底本,是地基。《四部丛刊》是民国时的大丛书,讲究“存真”。里头的明活字本,因为活字印刷的特性,有时反而比后来雕版刻印的,少些后人想当然的添改。活字是一个个排上去的,更可能照着原样来——当然,排字工也会打瞌睡,也会看错字。
所以,聪明的整理者不会只抱着一本死磕。
“参校《全唐诗》、敦煌残卷S.559、唐人选唐诗十种……”贞晓兕当时掰着手指,一项项数过去。
《全唐诗》收得全,权威,但清朝人离唐朝太远了,他们整理时,手有时会痒,忍不住按自己的意思改几个字。
敦煌残卷S.559不一样。那是从唐朝时光里直接飘来的一片羽毛。上面每一个字,都是唐人亲手写的,带着当时的习惯、当时的误笔,原封不动。用它来对照,像用一把唐尺,来量后世的衣裳。
“唐人选唐诗十种”,则是唐朝“当代”评委的眼光。那时候的诗坛名家挑出来的,可能更接近诗最初流传的模样,带着那个时代的审美温度。
“异文择善而从。”贞晓兕念出这六个字时,眼神变得很专注。她说,这是校勘最见功力,也最磨人的地方。
面对不同的字句,得像法官断案。先看是不是形近搞错了?还是音近听岔了?又或者意思差不多,但用字不同?
然后,得把自己扔回盛唐,扔进高适的世界。他是边塞诗人,诗风雄浑,格律严谨。这个字放这里,合律吗?押韵吗?意境是高了还是低了?
还得琢磨各个版本的家底和脾气。敦煌卷子早,但抄手可能文化不高;明刻本晚,说不定祖上却传下来某个失传的宋元珍本。心里得有张看不见的谱系图。
甚至,语言本身也在时光里悄悄搬家。唐朝的常用词,到了明代可能已经陌生,刻书人好心,就给换成当时通用的——这好心,有时却成了对原味的稀释。
“择善而从,不是凭感觉。”她总结道,“得靠文字、音韵、训诂、历史……一堆学问撑着,还得懂诗,懂那个人。”
夏林煜慢慢明白了那句“不复一一胪列”背后的权衡。
如果把每处异文和考证过程都摊开来,注释会比正文还长好几倍,普通读者早就吓跑了,阅读的兴味也会被打得七零八落。
这是普及整理本常用的办法,默认读者需要一个可靠的、被梳理过的文本,而不是背后所有的刀光剑影。真要做深研究的学者,自会按图索骥,去找那些版本对勘。
当然,这不意味着可以偷懒。负责任的整理者,总会在关键的地方——那些影响意思、有争议、或特别能体现版本特色的地方——轻轻点一笔,留个印记。既保了文本的筋骨,也顺了阅读的气脉。
贞晓兕合上手里的书,忽然说:“现在有数字人文,有数据库,校勘好像能交给机器了。可是啊,‘择善而从’那个‘善’字,到底哪个更好,更对味……最后敲板的,还得是人的脑子,人的学问。”
夏林煜点点头。他眼前的迷雾彻底散了。这段短短的凡例,像一枚棱镜,让他窥见了一门古老学问严谨而弹性的方法:立稳根基,广搜证据,小心论证,在学术的深渊与传播的渡口之间,搭一座平衡的桥。
这种不盲从、不轻弃、在多重证据里小心求索的态度,让他这个理科生感到一种奇异的亲切。它和实验室里对待数据、推演公式的那份审慎,在很深的地方,是相通的。
古籍校勘这门静默的学问,就这样穿过时间的尘埃和文理的沟壑,轻轻叩击着所有求真之心,发出相似的回响。
烛火在青瓷灯盏里微微跳了一下。
贞晓兕的戒指轻轻刮过书页上那句“才从全伐校对鼓下梒关”,摇了摇头。纸张是民国石印本的,墨色有些晕开,像隔夜的茶渍。
“诸本皆错,简直不成句。”他抬起头,对坐在对面的少年说,“你听听这调子——全伐校对鼓下梒关,像话么?”
少年叫夏林煜,理科生,是被中文系的表妹硬拉来听这位看起来很稚嫩的贞教授“夜课”的。他盯着那行字,确实觉得别扭,却说不出所以然。
“来,”贞老师从抽屉里取出几张影印纸,铺在黄花梨桌面上,“看这个。”
一张是《四部丛刊》里明活字本的影印,字粒大小不一,排版有些歪斜。另一张是敦煌卷子的黑白照片,字迹潦草如飞沙。还有张《全唐诗》的内页,密密麻麻的夹注像蚁群。
“校勘这事,有点像破案。”贞老师端起茶盏,不喝,只是暖手,“你得在无数错误的版本里,找出最可能对的那个——或者说,最接近诗人本意的那个。”
他指着“全伐”二字:“先看这里。‘全’字在唐写本里,常与‘金’字形近而讹。金伐鼓——听过‘鸣金收兵’么?金是钲,鼓是鼓,都是军中乐器。‘金伐鼓下榆关’,这就通了。”
“榆关?”
“‘梒’字生僻吧?我查过,历代字书里它只作树名解,与边塞无关。”贞老师翻出一本《旧唐书》,书脊已经裂了,用棉线重新缝过,“开元二十六年,乌知义兵败于捺禄山——这地方在辽水上游。高适时在蓟北,要回中原,必经榆关,也就是现在的山海关。”
他的手指在地图复印件上划过一条虚线:“‘梒’应该是‘榆’的形讹。木字旁容易看错,何况是辗转抄了几百年的本子。”
夏林煜忽然觉得,那些僵硬的黑字活了过来。他仿佛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诗人,在某个秋日经过关隘,听见钲鼓声声,于是把这节奏写进了诗里。
“再看这句,‘塞草排’。”
贞老师换了一张敦煌卷子的放大图。昏黄的麻纸上,“腓”字的月字旁有些模糊,但还认得出来。
“排字在这里别扭。草怎么‘排’?排队?排列?”他摇头,“但如果是‘腓’——‘百卉具腓’,出自《诗经》,草木凋零的意思。边塞深秋,草色衰败,这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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