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009 恩惠与负担同体(2/2)
树倒了,藤蔓就得枯死,在日头下暴晒成灰。
于是,一种沉默,像苔藓一样,在所有知情人的舌根上,闷闷地长了出来——每个人都成了那谎话影子上的一片暗斑,用集体的失声,供养着一个脆弱的、见不得光的安宁。张守珪的谎言,是这整片‘苔藓地’共同哺育出的,一株畸形的菌子。”
藏书阁里静极了,静得能听见蠹鱼在纸页深处蛀行的、极其微渺的沙沙声。夏林煜脸上那层惯常的、釉彩似的轻浮神色,终于被这话语一点点洗褪了,露出底下更为沉实的底子来。
他沉默着,那敲击膝头的手指早已停下,只是虚虚地握着,仿佛在掂量什么无形之物。她竟把这潭浑水,看到了这个底。
一丝混杂着惊异与某种隐秘钦佩的涟漪,在他心底极深处漾开。这不再只是对一段尘封公案的辨析,更是对权力那庞大而幽暗的根系,一次冷静而残忍的挖掘。
贞晓兕最后的话语,像耗尽了气力,飘在浑浊的空气里:“开元盛世织到最繁华处,那锦缎的背面,针脚已开始偷偷地松了。
一种迷恋光滑表面、渴求喧闹彩头的风气,像温吞的潮气,渗进了栋梁。张守珪做的事,不过是这潮气在边关铁衣上,凝出的一滴歪扭的锈水。
他们越来越在意那捷报送上御案时,叠放得是否齐整,誊写得是否漂亮;远胜过在意那捷报背后,是多少具再也凉不透的尸体,多少个再也点不亮的帐中夜晚。他被这‘表演盛世’的戏班子同化了,以为维持台前的锣鼓喧天,比确保后台不塌,更要紧。”
她说完,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把胸腔里积压的、来自千百年前的铁腥味,都缓缓吐了出来。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已浓得化不开,像泼翻的墨。
不知过了多久,夏林煜的声音重新响起,被昏色打磨掉了所有棱角,只剩一种沉沉的质地:“那么,绕了这一大圈,你想说……?”
贞晓兕转回脸,她的面容在黑暗的底色上,仿佛自身能发出一种柔韧的微光:“张守珪的选择,是一块被巨大压力碾出无数裂痕的冰。
每一道裂痕里,都冻着不同的影子:有个人被功名之火炙烤的挣扎,有官僚机器将忠骨研磨成投机粉末的流程,还有那袭盛世锦袍下,早已开始蔓延的、华丽的朽坏。
高适在《燕歌行》里那声‘至今犹忆李将军’,忆的岂止是李广的仁?更是那种还没被这架复杂机器完全吞没的、简单的、直来直往的‘人’的味道。”
她停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梁上沉睡的灰尘:“他想用谎话覆盖的,不只是败绩的血污,恐怕还有自己第一次跨上战马时,胸膛里那阵滚烫的风。
可历史和诗,偏是那最不识趣的,它们记住的,永远是被覆盖的鲜血,和被谎言的水汽模糊了的、那个最初真实的‘人’的模样。”
“而这一切,”夏林煜忽然接上,眼神在暗处闪着幽微的光,像夜行动物的瞳孔,“若没有那位高居庙堂的萧相爷,恐怕也演不了这么一出吧?”
贞晓兕略有诧异,随即颔首:“是。萧嵩是他命里那阵最不由分说的风——是把他从瓜州绝地的泥淖里拔出来,又一口气吹上云端的那阵风;却也是那根拴在风筝线上,让他永远无法真正自在飘摇的、无形的绳索。”
她细细拆解了萧嵩如何将天子的欲望,转化为具体的、不容喘息的压力,又如何编织了一个崇尚“捷报”表象更甚于体察“代价”实质的官场罗网。
“潢水败讯传来时,张守珪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除了对天威的恐惧,只怕还有对萧嵩那份知遇之恩的负愧,以及怕牵连整个‘萧氏山头’的惶怖。他的谎言,一面是给自己的盾,另一面,又何尝不是给那座由萧嵩与他共同垒起、必须光彩夺目的功劳碑,拼命糊上的金箔?”
“恩是同一口井里的水,”夏林煜缓缓总结,嘴角那点惯常的弧度又回来了,却不再是空的,里面盛满了某种沉甸甸的了悟,“缚也是同一根藤上的索。所以啊,高适那一声‘忆’,忆的怕不只是李广,更是那种还没被这口深井和这根藤索,缠得透不过气的、敞亮的日子。”
贞晓兕望着他,第一次,在他那双总像是蒙着层京城夜雾的眼里,看到了毫无遮挡的、思想的星火在静静燃烧。那种横亘在两人之间、近乎本能的对抗坚冰,在这一刻,被某种更深邃的东西无声地融开了一道缝隙。他们仿佛并肩站在了一处悬崖边,共同俯视着历史那深不见底的沟壑,听见了从谷底传来的、混杂着金铁与叹息的风声。
夜色彻底浸透了藏书阁,梁柱、书架、案几都成了浓淡不一的墨块。夏林煜站起身,那枚铜牒被他随手“嗒”一声轻响,搁在了冰凉的案面上。
“今日之后,”他看向她,声音被黑暗裹着,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再想只把你当成个抢位置的‘对头’,怕是难了,贞晓兕。”
贞晓兕的心,像是被那“嗒”的一声轻轻撞了一下,余音在胸腔里荡开微澜。她面上仍静着,像无风的湖面:“史册如山,人心不过是在山道上跋涉的蚁。”
“山道冰滑,”他转身,影子被门口漏进的微弱廊灯拉得很长,话音留在身后,“才更要看清,同行或是对头,脚下踩的,倒是同一片冻土。”
脚步声渐远,融入鸿胪寺深沉的夜气里。贞晓兕独自坐在原地,手再次抚过书卷上“张守珪”那三个字,指腹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凉,而是一种复杂的、属于生命的粗粝与沟回。
窗外,长安城的万千灯火已然亮起,温黄的、润润的光,暖着这座吞纳了无数秘密的巨兽的脊背。
她知道,与故纸亡魂对谈的长夜永无穷尽,而下一个在这样的长夜里,与她共听这历史风声的人,无论愿不愿意,其轮廓都已在灯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