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2/2)
傔从面露一抹难色:“孟少爷,您再往上加价的话,这怕是不太好罢,您昨夜刚从秋笙娘子这儿买走了一千两的武陵玉露,那酒尚未开封,今儿还买的话,那月底大老爷查账,那账面肯定不太好看……”
“你管小爷这般多作甚?是小爷掏的银两,又不是撬你的棺材本,你操心个什么劲儿!”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孟德繁万不能失了面子。
傔从只好赔笑谢罪,朗声擡价一百两,此话一落,孟德繁看到秋笙娇怯地睇了他一眼,孟德繁的心怦通失序了一阵,骤觉这一百两擡得太值了。
“孟府孟三郎,一千两百银两,一次。”秋笙巧笑倩兮道。
宋仁训原是高挂着的笑意,此际阴沉了起来,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他毫不犹豫地随扈擡价两百两,这一过程,连眼儿都没颤一下。
“宋府宋大郎,一千四百两,一次。”
秋笙的一辞一话,如一根隐形的缠丝,冥冥之间,牵动着酒坊里头绝大部分人的情绪,众人眼见着宋、孟两位纨绔少爷针锋相对,相互较着劲儿,为博佳人展颜,而斗得你死我活,众人俱是兴奋又混乱,抻长了脖颈往此处瞧。
孟德繁没料到宋仁训居然一举擡了两百银两!
孟德繁面上蘸染了一丝焦灼的燥意,狠觑了宋仁训一眼,正要继续擡价,他的傔从苦苦制止住他:“少爷,您此番出门,所筹措的银两,姑且只有一千三百两,怕是不能再往上擡价了……”
孟德繁看着秋笙看着宋仁训笑了,妒火猛地攻心,对那傔从道:“那就先赊账!且外,我不是前年在钱庄上留了一笔钱财么,你速速给我取来!”
傔从面露殃色,困窘地道:“少爷莫非是忘了,您昨年在寰云赌坊赌输了五百两,为了还债,您早吩咐卑职去钱庄取了。”
“……”孟德繁身子皆僵,眉庭拢起了一阵难堪之色。
就在这个空当儿,只听台上秋笙道:“宋府宋大郎,一千四百两,两次。”
宋仁训昂着头瞟了一眼孟德繁,脸上带着一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孟德繁容色铁青至极,拳心攥紧,庶几快将掌心里的玉骨折扇给碾碎了。
看至此处,温廷安以为这位孟少爷会剑走偏锋,妄自擡价一百两,殊不知,孟德繁最终松开了折扇的玉柄,咬牙切齿地冲着宋仁训遥遥拱手:“这一回只不过是小爷筹措得不太充裕,美酒便是让与宋兄。”这便是不会再擡价的意思了。
秋笙眸波潋滟,遂是道:“孟府孟三郎,一千四百两,三次。”
竞价会尘埃落定,在短短的一刻钟内,温廷安虽是一位看客,但仿佛切身历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动荡,她看到温廷舜一手托着酒坛底部,一手扶着瓷质坛壁,拗着腰,幽步游至宋仁训近前,勾唇笑道:“今夜贺喜宋官爷了,一壶武陵玉露,承蒙官爷的照拂,亦能蓬荜生辉。”
宋仁训呼吸醺热,接过酒坛之时,想趁势握住秋笙的柔荑,但秋笙眼尾一挑,眸波暗敛,淡声吩咐左右道:“宋官爷大抵是坐久了,怕是有些乏了罢,那秋笙差人给您斟杯醒神茶,再送您回去。”
宋仁训酝酿着的满腔情话,随着秋笙的盈盈转身,而一举堵在了喉舌之间,他想揪住佳人的袖裾,但旋即被上前来的椿槿截了去,椿槿托举着宋仁训的腕肘,媚眼如丝地道:“宋官爷,有什么话要对秋笙说的,不若留在明夜,今儿椿槿来给您弹曲解闷当如何?”
美人的话就如糖衣炮-弹,让人毫无招架转圜之力,更何况,椿槿这一席话说得简直是无懈可击,既没拂了宋仁训要见美人的面子,也给明夜留下了一个挠人的小钩子,宋仁训半推半就之下,也就信了椿槿的话。
一夜之间,秋笙给常氏酒坊带来了一千四百两的营收,在常娘的眸底,秋笙便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只消她往台桩之上一立,这世间的男子都甘为她趋之若鹜,这钱财,她们可就不愁了,常娘与宋仁训的傔从结了银票,画了对押,正预备去寻秋笙,却见掌事姑姑心急火燎地前来道:“常娘子,不好了,秋笙一回院,便是立即砸了茶盏,说、说翌夜儿不上台了。”
“这又怎么回事?”这秋笙对男人千娇百媚,但私底下,却是个品性诡谲古怪的,气性极大,动辄砸东西发脾性,常娘早已见怪不怪了,将银钱盘扎好送入账房,继续问道:“今次又是何事惹着了她?”
掌事姑姑回溯着秋笙恼羞成怒的模样,便是心有余悸道:“说是那遍地荼白天水碧的裙裳,裙褶的部分皴起几处皱痕,没熨平,秋娘子觉得孟家的三少爷是看到了她裙褶上的痕皱,生了嫌心,适才不肯继续擡价,这不,一个人在屋中撒着闷气呢,还说要拿洗衣坊的秦氏是问。”
常娘忍不住揉了揉鼻梁骨,纳罕地道:“临上台前,秋笙不是才说这裙子熏染得好吗?怎的现下又嫌厌这裙子起了辙子呢?”
掌事姑姑亦是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地道:“按奴家的话来说,秋笙的脾性就如暑月的天时,一会儿晌晴,一会儿阴翳,不能去丈算的。奴家好劝歹劝,秋娘子就不是不解气,说要亲自罚这个秦氏。”
常娘斟酌了片刻,才道:“原以为能寻个称她的心、如她的意的,没料着这个秦氏手艺功夫再好,也不能遂她的意,那命秦氏去菡萏院领罚罢。”
菡萏院便是秋笙所栖住的地方,这偌大的酒坊里头,十二优伶各赐有院所,谁若是受宠、遭了器重,谁的院所便会繁华一些,温廷安被掌事姑姑领入菡萏院所时,秋笙身后立着一轴冰裂纹八扇画屏,江南水墨,自捎一派墨染雅韵,她斜倚在榻前,近旁是一戗金填漆的凭案,案上列炉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赏。
另一只乌案之上,一瓶芍药已然跌碎了,挂画也被揭了下来,侍奉其左右的小鬟正跪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洒扫狼藉。
可见方才秋笙是发过一回愠气了。
“秋娘子容禀,这秦氏的人,奴家给您带来了,任凭您发落。”掌事姑姑语罢,便将温廷安朝前一推,喝令道:“愣着作甚,还不跪下!”
坊内规矩格外森严,这掌事姑姑形同秦楼楚馆里的老鸨,训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顶着一张尖酸且刻薄的面容,如风干的猪肚子,温廷安故作受惊了一般,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小人心性愚钝讷然,不知擡罪了秋娘子哪些地方,万望小娘子指出!”
秋笙斜倚绒榻,正在轻拢慢撚地剔指甲,执着指甲刬的手,纤细如瓷,本是柔缓的动作,此番倏然一顿,指甲刬不慎剪入指肉之中,竟是剪出了一道豁口,血丝自无名指里漫溢而出。
掌事姑姑见状,惊得哎了一声,忙吩咐小鬟助其止血,但秋笙丝毫没有领情,信手将剪子掷在了地面上,一面用白丝绸手绢擦拭着手指之上的血渍,一面淡淡地笑了声,“不懂擡罪我什么地方是么?那我教教你也无妨。”
秋笙道:“你是哪根手指熏染了我的衣裙,拿着这根指甲刬,将哪根手指的指甲全拔了罢。”
温廷安愕然擡首,颤如筛糠:“秋娘子,小人、小人真不是有意的……”
这一罚,掌事姑姑听着也是心惊胆颤,也勿怪为何秋笙会折腾走这般多的粗使婆子了,这罚得也太狠戾了些。
秋笙似笑非笑地横扫掌事姑姑和小鬟一眼:“我驯服这个手脚不利索的下人做事,你们是有兴趣看热闹?”
掌事姑姑凛声道:“自当不敢。”
语罢,便给小鬟递了一个眼色,二人匆匆离开了菡萏院,顺便阖拢上了门扉,掌事姑姑喟叹了一口气,不免替这位秦氏的遭际感到可悲,好端端的婆子,是个懂规矩的,做活儿也利索,但刚来不久,就遭罹了这般的际遇,也不知是不是命道不好。
——她得另外物色一个新的暗桩了。
菡萏院内堂,草天鸣蛩,青烟浥浥,浮香暗渡。
秋笙自绒榻之上下来,踏着一对谢公履,朝着温廷安踱了过去。
温廷安一直跪伏在地,心中在做着一些考量。
她认出了温廷舜,但不知温廷舜有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她今儿头回初来常氏酒坊,温廷舜根本不知她会易容成什么样子。
以她对他的了解,温廷舜这副私底下娇纵跋扈的模样,应是伪装给常娘和掌事姑姑看的,无他,常娘生性多疑,不仅提防外人,也警惕内人,应是没少在坊内安置暗桩,这洗衣坊的婆子,应当也是常娘盯梢的暗桩之一。
不然,凭温廷舜淡薄如水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迁怒于一位素昧平生的下人。
如此想来,温廷舜寻衅于她,应当是怀疑她了,怀疑她是常娘派遣来盯梢他一举一动的暗桩。
目下,如何向温廷舜自证身份?
温廷安下意识往袖袂之中探了探,却是发觉自己没将红穗小瓷瓶给带来,她无法卸容,声音也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难不成,要寻温廷舜对证一些记忆……
正思忖之间,却见面前递来了一只骨肉云亭的皓腕,秋笙浅笑道:“长兄,方才有多担待了。”
错目而视之间,温廷安微诧,没去抚上他的手,不答反问:“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亏她一直认为他没认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