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2)
大庭广众之下,两溜马车上的各家少爷和傔从仆役,就这般兴致勃勃地看着一辆马车对一辆轮车穷追不舍,任凭马车费劲浑身解数,但不知为何,它与轮车就是差了这般一些距离。
众目睽睽之下,裴崇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吃笑声,这些看戏的声音,是从骈阗的马车之中陆陆续续传出来,众人都不太赶着上课了,俱是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追赶裴丞陵,看热闹似的直拍巴掌,见裴崇停下,其中一人还驱策道:“裴狗,怎的不追了,继续追啊!”
裴崇:“……”
这道声音有些眼熟,循声望去,不就是整日寻自己不自在的崔衙内么!
裴崇感受到了一种无厘的愠愤攫住了自己,从未有过这般耻辱的一瞬间,他深觉自个儿就像一只粉墨登场的小丑!
不仅公试考不过裴丞陵,现在连自己的一匹马,也胜不过裴丞陵的两个轮子!
天下头一号大写的耻辱!
裴崇愤慨地回瞪了其他怪笑的人一眼,众人维持着读书人的仪礼,假模假式地摇起折扇,实则是在掩面忍笑。
啊!真特么气人!
这厢,裴丞陵并不清楚裴崇即将被气煞了,踩着一片减速的粼粼声,他顺遂驶入了学宫以南的马厩之中,想要寻一处荫蔽的地方停放自己的轮车。
这时候,身后有人在遥遥喊嚷他的名字,声音吊儿郎当的,不是崔衙内还能有谁。
到了地方,崔珩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纳罕地绕着裴丞陵的轮车,左右前后,各自兜绕了三圈,这儿摸一摸车扶手,那儿捏一捏鞍座,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使劲的将这一柄轮车看个够,看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裴兄,你这名堂打在哪儿整出来的?这么厉害!连堂堂的河间套马都跑不过,看上飒毙了!”
崔珩露出了显著的歆羡目色,他自小衣食无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以为已经见识过了世间无数珍宝,但今朝,他完全拜倒在了裴丞陵的这一辆轮车面前。
水土不服只服它!
裴丞陵拍开了崔珩的手,用指腹掸了掸鞍座之上,那一层本不存在的灰霭,唇角也轻轻地抿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弧
「人无我有」的这种感觉,真的实在太好受了,从伯府至关中书院的这一路以来,他收获到太多歆羡的眼神,众人没完全没见识过他的轮车,好奇的、亢奋的、探究的视线,纷纷扬扬地投望而来。
该怎么描述自己的这一种心情呢?
裴丞陵从未体验过,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一种,近似于「骄傲」的情绪。
前几日公试考了榜首,全书院第一名,他心中鲜有波澜,但在今朝,骑轮车来书院的时候,他的心腔几乎被这样的情绪,灌浆得格外饱满淋漓。
这是宋枕玉带给他的,在这个人间世里,也只有她一人能让他刻骨铭心地,尝受到一种遗失在岁月已久的、真实的,名曰「快乐」的东西。
崔衙内已然被轮车迷得七荤八素,看到裴丞陵拿出锁和锁匙,锁车时,崔珩就蹲在一旁,以手支颐,一顺不顺地看,生怕错过眼前的每一幕。
不但是崔珩一个人在看,他身后也麇集了一大堆生员,众人都在抻着项颈,好奇又眼巴巴地看着裴丞陵锁车,其中就囊括裴岱和裴岑。
裴丞陵:“……”
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柴溪平素窝在鸡舍里,观摩母鸡下蛋的眼神,求知欲、好奇欲庶几要溢满了眼眶,就差将「这究竟是什么名堂、没见过、我也好想要一个」这一句话挂在脸上了。
崔珩发现众人挨挨搡搡,一径地皆是意欲挤过来,争先恐后地观望裴丞陵的轮车,这教崔珩蓦觉不爽,有种珍宝被旁人觊觎的感觉。
崔珩挺了挺胸,高昂下颔,抱着臂膀,对众人颐指气使道:“看什么看,这辆轮车的试骑资格,小爷我最先预订了,你们都不允许与我争!去去去,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
俨然一副宣誓主权的气魄。
待众人眷恋不舍地散去后,裴丞陵锁好轮车,拂了拂袖裾,面无表情地回望崔珩:“我何时答应衙内,要将轮车借予你骑?”
崔珩主动捞过裴丞陵的书箧,一晌帮他提着,一晌将胳膊搭揽裴丞陵的肩膊处,顾左右而言它:“裴兄,此前这回公试,多亏你给我画重点,我的文试得了个板板整整的乙等,看到那一百八十名的名次,我父亲笑得眉不见眼,破天荒没有揍我一顿,这可都是你的功劳。裴兄,我今后只认定你是我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我哪有不帮,你目下有了好物,是不是也得该跟我共享一下……”
裴丞陵点了点首,正色道:“我此前,确乎有两桩事体请你帮过忙。”
“其一,寻一个女侍卫。”
结果,寻了一个娇气爱哭的糯米糍巴。
将蘅芜院闹得鸡犬不宁也便是罢了,居然在宋枕玉面前撒娇卖萌,同他争宠。
这简直是裴丞陵最大的失策。
偏生崔珩没有觉察这有何不妥,道:“裴兄,你让小爷我拣选一个女侍卫,这个女侍卫可是从皇城司内挑选过来,皇城司里弥足有千余人,独她一个女子,人还得生得可爱玲珑,小爷百般求人,好不容易才求到的,你的童养媳妇儿,难道不满意么?”
裴丞陵一时有些失语,宋枕玉自然是满意的,在她眼中,柴溪就是儿女般的存在,她给柴溪的待遇,也根本不是一个侍卫或是丫鬟的待遇,而是家人的待遇,呵护,爱惜,理解,尊重,陪伴,宋枕玉与柴溪的相处之中,这些感情都能在她的一言一行之中体现出来。
吴钩亦复如是。
只不过,宋枕玉对他是散养,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从来不干涉,他对刀器谱感兴趣,她就会找一堆与刀休戚相关的史籍给他看,分配院子时,还将主院的空地让出来,给他舞刀。
显然可见,宋枕玉是将吴钩当儿子看待的,也是家人的待遇。
蔡嬷嬷也是,宋枕玉拿她当长辈,从不让蔡嬷嬷干重活儿,蔡嬷嬷犯了老寒腿,她还会给老人家捶腿按摩。
裴丞陵能感受到,在宋枕玉的价值观里,她是全然没有主仆观念的。
易言之,能想象的到吗,他本意是给宋枕玉送一个女侍卫,结果,给宋枕玉送了个女儿过去。
这是裴丞陵始料未及之事。
崔珩见裴丞陵沉默,一副陷入遐思的凝色,便有理有据地道:“喏,你瞧瞧,你也说不出甚么理由,这就意味着你家的童养媳妇肯定是满意的罢。”
裴丞陵淡声问:“敢问皇城司支持十日无理由退人么?”
崔珩摇首:“小爷我帮你做的事,岂有覆收之理?不成,这人就让你的媳妇好生收着!”
裴丞陵不欲多作纠缠,锁车毕,擡首看了眼天色,转身便朝着允执堂行去,身后传了崔衙内的声音,他哎了声:“你怎的不问我第二桩事体?”
第二桩事体,是调查吴钩的身世,以及他那一柄朴刀的具体来历。
裴丞陵徐缓地顿步,偏了偏眸,问道:“可有查出什么来?”
不过是率性而问罢了,但崔珩正儿八经地道:“你要查的人,虽没有具体来路,但那一柄刀,却有了线索。”
崔珩笑着,话锋一转:“不过呐,裴兄能否也卖我一辆轮车?不过,车身是要樱花色的。这不,下个月不是有上元节么,赶巧当朝福珠帝姬的生辰,她要举办一场鹿肉宴,地点还没定下来,但到时候,肯定会有各色佳人来,小爷我想要好生赛一赛威风。”
当今官家膝下生有七子六女,其中福珠帝姬李漓为幺女,年十五,皇后公孙氏所出,是太子李奭唯一的嫡系妹妹,论其圣眷与淑宠,三宫六院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崔衙内想要用一件举世无双的东西,带去参加帝姬的鹿肉宴,其司马昭之心,可谓是,殷勤得路人皆知。
裴丞陵矜冷地乜斜他一眼,淡声道:“何不做梦?梦里什么都有。”
言罄转身便走,崔珩全然不甘心,追上前,压低声线,耳语道:“裴兄,我可要给你抖个包袱,且细细听来,你所给我绘摹的这柄刀,其刀柄上的纹路,可不是普通寻常的纹路,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讳曰「云水纹」,来自一位绝顶的铸师,好巧不巧,云水纹是这位铸师专门为朝庙之中的某一位朝政大员所锻造,再者,咱们关中书院的某位塾师,是这位朝政大员的家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暗昧,似是而非的同时,且窃藏悬念。
揭示一条新线索,吴钩的身份,与朝庙大员脱不了干系,换言之,他的出身,远没有看起来这般简单。同时,也使得吴钩的身份更为扑朔迷离。
一抹黯色掠过裴丞陵的眉庭之间,他心中有些计较道:“继续往下说。”
崔珩笑起来,一条胳膊搭在裴丞陵的肩膊处,指了指那一辆轮车,又不叙正事儿,把话题往自个儿私事上揽:“裴兄,你对小爷我是最好的啦,我们是最好的拜把兄弟,你不助功我,谁助功我?”
裴丞陵挡开崔衙内的胳膊,淡声:“这轮车是非卖之物,只此一件,我不可能会卖你第二件。”
崔衙内愕然,再是仔细观摩了轮车一眼,幡然醒悟道:“这辆轮车,做工极为精湛,可见手工是极特别的,也不像市面上寻常的锻铸师傅的手笔,你偏生对此物如此爱惜珍视,这位铸师,难不成,是你的远亲之类的?”
好像猜对了,但又完全绕开了正确答案。
崔珩明白了,道:“不若这般,小爷我出资,高价买下你那位铸师的设计图,如何?只用提供图纸,任何材料都由小爷我来差人筹备,让你家那位铸师在旁指点便好。”
裴丞陵仍旧保持沉默,崔珩再做最后一步退让,道:“也是,这图纸是你家铸师亲自设计,自然合该有名有姓,不若这般,小爷我不买图纸,只让你家铸师赁出一份专门给福珠帝姬设计的图纸,待轮车制造毕,小爷我就将图纸,当面给你家铸师销毁,绝不泄露外传,保证独家性与稀缺性,长安城内,绝不会有无良商家剽窃与复制,如何?”
裴丞陵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松动,晌久,道:“我晚上问一问铸师的意见。”
这便是有了五成希望了,崔珩笑道:“好,一言为定。”
裴丞陵转回正题:“方才你说,云水纹是朝内某位大员的兵器标配,而关中书院的某位塾师,乃是这位大员的家将,此话具体何解?”
崔衙内走近,压低声音说:“云水纹是江北世族特有的徽识,你晓得这个世家大族尉氏么,历来多出骁勇武将,功勋煊赫,当今镇守漠北的泾川大将军,他身上便是佩戴一柄云水纹的朴刀,黄沙百战穿金甲,是漠北的战神。”
“而咱们关中书院教习射的段教头,便是这位战神殿下曾经的家将。”
吴钩刀柄的云水纹,江北世族,泾川大将军,段教头……
一抹异色掠过裴丞陵的眉宇,他露出了深忖的容色。
“你可别不信啊!”崔珩拍了拍胸,“小爷我调度的,乃是皇城司顶等的精锐暗探,消息是一等一的灵通,不过,要是让父亲知晓我擅用他的心腹,他老人家非得打死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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