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2)
说着,作势要将这一枚圆环丢弃。
杜氏闻言哂笑一声,劈手将圆环夺了回来。
杜氏膂力很大,裴叔珏身量较为瘦削,力量根本不及她,当下就差点被拽了个趔趄。
裴叔珏颇感意外,他不曾预料到素来顺从的杜氏,居然反应会这般强烈。
杜氏道:“老爷,您可还记得半个月前,各房夫人流行涂抹由凤仙花捣烂的指甲油,我也想试涂一番,您可记得,那时候您对我说过什么?”
半月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老爷何曾会记得,他蹙眉道:“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杜氏道:“老爷分明是嫌弃我胖,才不让我搞这么多花样,老爷的心思,我自然是明白的,但心里就是有个疙瘩在,有一道坎儿迈不过去。老爷每次听我说这些,就觉得我又在发牢骚,也不想去理解我究竟是如何想的,老爷只想让我安分守己,莫要在各房夫人面前丢脸。但老爷晓得么,只有长房嫂嫂,才真正倾听我,理解我,还开导我。”
杜氏望定裴叔珏,一字一顿道:“嫂嫂告诉我,世间的美,千千万万,并没有统一的评判。老爷不承认我的美,那可是您目色狭隘了。”
裴叔珏听得瞠目结舌,愕然地望着杜氏,没料到自家夫人居然这么会说……不,是居然敢这般说话。
裴叔珏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本想对杜氏发一通火,但念着儿子还在院中,他只好强压着怒气,问裴岱:“岱哥儿,你站父亲这里,还是站你母亲那里?”
杜氏亦是望向了裴岱。
来自父母双亲的两道视线,俨似两枝箭簇,纷纷扎向了裴岱,裴岱一时如芒在背,他年轻尚轻,不晓得父母谁对谁错。
心急火燎之下,裴岱急中生智,问杜氏道:“母亲,玉嫂说您用这个呼啦圈,转多长时间,能瘦下去?”
杜氏深深忖度宋枕玉在白昼时的交代,道:“至少要两个月。”
裴岱遂是对裴叔珏道:“父亲,不若您先退一步,让母亲用这呼啦圈,转上俩月,若是收效甚微,您到时候再有意见,也不迟,是也不是?”
儿子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裴叔珏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总不能真的强人所难。
不然的话,也有失君子风度。
三老爷冷哼一声,道:“我倒想看看这个圆环,能有多大能耐。”
杜氏不甘示弱,抚住裴岱的肩膊:“岱哥儿,你相信母亲能瘦下来么?”
裴岱看到杜氏雾蒙蒙的眼睛,虽然有些晕湿,但眼神柔和而坚定,这是裴岱以前不曾看到过的眼神,这是一种忍受了诸多委屈之后,终于爆发的一种浓烈的情绪,裴岱还很年轻,读不懂母亲眼神的具体含义,但他深觉,母亲现在亟需一种精神上的皈依。
他握着了杜氏的手:“母亲不论做什么,我都支持您,您无论是样子,在儿心目中,您都是最漂亮的。”
这话老中听了,也激发了杜氏的斗志,她深信宋枕玉的嘱咐,转呼啦圈个把月,一定可以瘦回去,她要寻觅回当初的自信。
这厢,蘅芜院。
廊庑之下掌着几盏剔透的灯笼,裴丞陵踩着一地琉璃般的灯色,扶着轮车入内,宋枕玉正在候着裴丞陵,见他终于回来,徐徐上前,一晌替他拎起书箧,一晌温声道:“今儿怎的这般晚?”
其实,不消裴丞陵特地解释,宋枕玉扫视了那一辆掉链子的轮车,心中便已经有了定数。
她伸出手摸了摸裴丞陵的脑袋:“既然掉了链子,坐三少爷或是四少爷的马车回来就好,干嘛要徒步将轮车推回来?”
整整一个时辰的路程,这孩子就这般徒步走了回来,傻不傻啊?
裴丞陵的心情其实是很愧怍的,他极为珍惜宋枕玉送给他的礼物,但他才不骑到一日,就将它折腾到不能骑了。
也不知道宋枕玉看到轮车现在这副样子,心中会什么想法呢?
她会觉得他不珍惜她送得礼物吗?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裴丞陵心绪有一丝忐忑,也裹藏着几分不安,鸦睫落寞地垂下来,再擡首之时,他并没有在宋枕玉的芙蓉面上,看到有一丝一毫的愠色,反而,她的容色格外娴和温柔,纤纤素手从他的袖袂之下,翻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仔细地来回凝看。
宋枕玉看到少年的掌心腹地里,蘸了少量的漆污,甚至,连襕袍袖裾之上,也蘸染了一些,她思及了什么,顿时有些心疼,问:“你是不是害怕轮车骑不起来,所以捣鼓那拨链器和链条很久?”
裴丞陵小幅度的点了点首,夹翘秾纤的鸦睫慢腾腾擡了起来,带着某种试探性的微妙情绪,轻声道:“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不小心让它掉链子了,想要在回家前将轮车修好,结果,手心就成了这个样子。”
裴丞陵垂着脑袋,额心轻轻拱蹭在宋枕玉的前襟处,一下又一下地蹭拱,俨似一头收敛爪子露出白肚皮的小狼,耷拉着耳朵,一副祈求主子宽宥原谅的姿态。
宋枕玉见状,颇感啼笑皆非。
不过,见小世子一副愧怍的模样,她心里反而很揪心,她在裴丞陵的下颔轻轻挠了挠,逗狼崽子似的,温声笑道:“这是小事儿,有什么愧臊的呢?来,我教你怎么修理轮车。”
下颔处传了一阵温腻如水的触感,裴丞陵心中掀起了一阵绵长的,近乎颤栗一般的悸动。
宋枕玉的指温,只在他的下颔停驻了片刻,温度其实不算烫,但却在裴丞陵的皮肤上,不经意间撩蹭起了浓沸的簇簇焰火,他发现自己的脖颈和耳根,又开始无法抑制地发烫。
形同发烧了一般。
裴丞陵本想用手捂住,但见及自己掌心处俱是漆污,只能暂且作罢。
宋枕玉拿了一小碗酥油和几些工具过来,将轮车推至庭院的梧桐树树荫之下,慢条斯理地给裴丞陵逐步讲解修理轮车的工序和关窍。
风势逐渐缓和下来,但女子熨梳在纤细肩膊后的发丝,却仍在飘,裴丞陵立在宋枕玉的近前,能明晰地嗅到她发丝的香气,还有从她皮肤处传来的清甜气息,那是独属于女子的体香。
宋枕玉……她怎么能够这么香?
裴丞陵眸色沉黯如水,趁着宋枕玉演示将轮链嵌回拨链器的空当儿,他小幅度的挪前去,离她更近了一些,几乎是与她履碰着履,肩触着肩的距离。
“……我讲完了,你来试试。”宋枕玉见裴丞陵听得很仔细认真,遂是将工具递给他。
裴丞陵回神,一本正经地接过工具,去修轮车的掉链,结果,愣是修理了老半晌,还是没有修好。
学霸光环,在这一刻格外黯淡。
裴丞陵有意示弱,佯作愧怍委屈的模样,两腮鼓鼓,鸦黑的翘睫垂落下来,道:“玉娘,我听明白了,但上手还是很笨拙,你能不能手把手教我?”
“这有什么,来,我亲自教你。”宋枕玉觉得裴丞陵的表情当真是可爱极了,她心中起了阵阵涟漪,俯近了身躯,掀起眼睑,一晌谆谆叙述着工序,一晌将手掌覆在少年的手背上,骨腕施了些气力,慢慢引导他,指尖蘸了一星酥油,匀抹在轮链之上,接着开始转动脚蹬。
宋枕玉的力道其实不算轻,但细致且温和,握着裴丞陵的手时,俨似掬起一件易碎的瓷器,力道极尽绵软。
裴丞陵眸色烧灼着一层烫意,他听着宋枕玉的讲解,眼神却从拨链器,幽幽腾挪至宋枕玉的纤手上,她的掌心腹地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手背处,他能切身地觉知到她肌肤的细腻纹理。
他现在很少会触碰她的手,像这种指根严丝合缝地触碰在一起,更是微乎其微。
他以前到她屋中,给她的手上药,只是关注她手的外形。
但现在,他的注意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外形转移到她手的质感上来。
实在是……过于温软了。
柔软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真的,会是女子的肌肤吗?
仿佛只消用力一掐,这一份温软,就会即刻破碎。
裴丞陵的心跳如风箱一般,各种驳杂缭乱的思绪呼啸似的穿过心肺,有一种心欲,在不断地驱策他做一件事,那就是,反客为主,反握住宋枕玉的手。
她的手,何时变得这般纤小,像是孩子的手,他一抻开五指,就能包笋衣似的,彻底将她包裹住。
明明去年初见之时,她还曾牵着他的手,冒着鹅毛大雪,极尽温柔地牵他,一路从刑房,走出深似海的宫城。
欲念正在心绪的泥潭之中,一寸一寸地扎根,裴丞陵正思忖之间,听宋枕玉柔声道:“就教到这儿了罢,这般晚了,你当是也饿了,我去打水,给你去濯手,濯干净手后,就用膳。”
女子的嗓音,过滤在春夜的熙风之中,格外软糯,轻盈,动听,婉转。
她松开了他的手,起身朝着堂厨走去。
女子软热的指温,还丝丝残留在他的手背上,裴丞陵将手背轻轻贴在唇瓣上,仿佛能通过这种碰触,间接亲吻她的手。
甚至是想要亲吻更多,诸如她的指根,指节,指腹,虎口,掌心腹地,骨腕……
裴丞陵阖上了眼眸,思绪开始痴狂,脑海内不断循回重现方才的一幕幕。
他最近确乎有一种习惯,每逢与宋枕玉有近距离的触碰,事后他都能回味很久,像是置身堕入一种近乎真实的虚幻之中,光是这种虚幻,就能让他沉醉浸淫很久,但沉醉之后,他会继续跌入更澎湃、汹涌的一种情愫之中,这就像是一张隐形的罗网,身体变得热溽、躁动而蓬勃,有什么无可言喻的思绪,要从胸腔之中一寸一寸地顶出来,教他庶几要克制不住,身体在贲张,血液也在涌动,他发现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对宋枕玉的情愫了。
偏偏他要将这种讳莫如深的倾慕,扫藏入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裴丞陵重新睁开了眸,没见到宋枕玉,却是见到了喊他来食饭的吴钩。
吴钩似乎来了有一会儿,将裴丞陵痴渴贪婪的面目纳入了眼中。
裴丞陵面容,旋即复上了一重沉沉寒色。
吴钩他,是不是都看到了?
吴钩没什么都没说,旋即朝堂厨的方向走。
宋枕玉正好就在堂厨的水缸打水。
裴丞陵三下五除二截住吴钩的道路,换上一副纯良无害的面目,问:“你跑什么?”
吴钩反手摁住裴丞陵的肩膊,寒声道:“我都看到了,世子爷,你他娘的真是疯了。”
裴丞陵笑得春风化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吴钩掐住他的肩膊,嗓音添了几些怒气:“我以为你名字里只有葱和姜,哪承想,你居然还这么能装蒜。”
他啧了一声:“我刚来蘅芜院,其实早就觉得你对宋枕玉不大对劲,起初以为只是我的错觉,但在今夜,我才真正算看清楚你的什么面目了。”
裴丞陵笑意益深,只不过笑意不达眼底,淡声反问:“你看清了什么?”
吴钩锁紧眉心:“你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知晓,但你得记住一桩事体,厨房那个女子,是你的母亲,你绝不能僭越分毫,否则,若是让我看到你对她做出个什么好歹,休怪我提刀伺候你!”
吴钩道完,提刀便走。
裴丞陵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起褶的衣襟,修长的手指掸了掸衣袂,淡声道:“我查到了真实身份。”
这句话缺了实在的主语,但偌大的庭院之中,只有两个人,裴丞陵是在对谁说话,自然不言而喻。
吴钩仿佛是一只木偶,被横空拽住了一条线,步履硬生生顿住了,回眸望定裴丞陵:“你说什么?”
裴丞陵道:“吴钩,你其实是吴家的养子,你的生身父母尚在人世,我只消给他们通风报信,让他们来指认你,这样一来,你就会回到真正的家,而蘅芜院,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容有你的一席之地。”
裴丞陵勾唇浅笑:“因此,你觉得方才一番话,对我而言,算是威胁么?”
话音噙着一丝笑,“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
吴钩丝毫不怀疑裴丞陵一席话的真实性,但似乎在这一刻,吴钩真实地看清楚了,世子爷那鲜为人知的阴暗面——
病态,阴鸷,畸形,喋血,甚至有些疯魔。
吴钩攥紧掌中的朴刀,他有一种无厘的愠愤,倏然提刀朝着裴丞陵招呼了过去。
少时,柴溪跌跌撞撞闯入堂厨,对宋枕玉道:“主子,大事不好了,吴钩和世子爷打起来了!”
“这一回吴钩是还拿着刀!面色看起来好凶,感觉要杀人!”
宋枕玉才堪堪煮好一盆温水,闻得此话,面上一片匪夷所思,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这俩人怎的又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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