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2)
“吹了太多冷风?”宋枕玉忽然想起,自己给裴丞陵送了一辆轮车,裴丞陵就是骑着轮车去上学,傍午时,轮车掉了链子,他推着轮车回伯府。他是不是就是在这上下学的过程之中,吹了太多冷风,才感染上了风寒?
甫思及此,宋枕玉垂下了眼眸,心神揪紧,顿感自责,要是自己今朝没有让裴丞陵骑轮车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染风寒了?
韩大夫拟了一份药方子,吩咐药童去抓药,道:“老夫给令郎开了三日药,一日两煎,分别在卯时与申时各服一回,切记,这三日,令郎需要静养,饮食以素粥为主,不宜过多费心伤神。”
宋枕玉听出了一丝端倪,下意识问道:“那他能上学吗?”
韩大夫瞠目,他看了宋枕玉一眼,以为她是那种望子成龙的家长,口吻便是变得峻肃:“都说了要静养,怎么还能让令郎去上学?夫人若是想加剧令郎的病情,就大可教他多读些书罢。”
宋枕玉心脏深处陡地塌陷了一小块,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无措。
这一份无措,完全不是因为韩大夫的训诫,而是因为确证了裴丞陵感染风寒这一桩事体。
从她与裴丞陵一同生活开始,裴丞陵从未生过病,一直都是健健康康的,她也对他很放心,觉得他能平安长大。
哪承想,有朝一日,他感染了风寒。
这是完全超出宋枕玉教育经验之外的,她心里有些慌,心中愧意更甚。
但去药坊抓药时,她整理好了一切情绪,变回了往日沉定如水的模样,对裴丞陵温笑道:“我刚才跟韩大夫聊了聊,韩大夫说,我们的小世子的胸骨没有大问题,只不过,因为感染了小小的风寒,所以,接下来三天,你要乖乖待在蘅芜院里,食药、休息,明白吗?”
其实,裴丞陵对自己感染风寒,早有定数,但一听宋枕玉要让自己歇养在府中,不让他上学,他面露凝色,轻轻揪了揪她的袖裾:“玉娘,我没事的,区区风寒而已,并不碍事,我可以带病上学。”
宋枕玉纳闷了,寻常的少年一听自己可以不用上学,个个欢天喜地的不得了,怎的她的少年一听不能上学,就一副愁眉苦脸的面目啊?
她摇了摇首:“不行,韩大夫说过了,你这三日要好生静养,这样才能疗愈得快些,你要听大夫的话。”
裴丞陵绞着她的袖袂,很轻地晃了晃:“如果三日都不上学,会落下功课,落下功课,那么下一回公试,很可能考不到好名次。”到时候,会给她丢脸。
宋枕玉听罢,很是心疼,但不得不用坚定的声音道:“读书、考试,任何一样,都远没有你的健康重要,”她很轻很轻地捏了捏他逐渐发烫的脸,“乖,听话好吗,我们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女子软糯而温实的嗓音,天然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裴丞陵心旌摇摇,他目下感受到被她揉撚的腮颊,正泛散着一阵烫意,不知是风寒所致,还是怦然跳动的心律所致。
宋枕玉抓了药,就回伯府,给裴丞陵煎药,思及他还没用晚膳,遂是吩咐蔡嬷嬷煲了一碗粥,她躬自监督小世子用粥膳,再细致地看他服下汤药,最后,侍候他睡下。
宋枕玉一直都有些提心吊胆,这一夜,不敢兀自回东次间休息。
蔡嬷嬷说会替她守夜,但被宋枕玉惋拒了,裴丞陵之所以会感染风寒,责咎全在于她,这么可以连累蔡嬷嬷呢?
许是触景生情,蔡嬷嬷霎时红了眼眶,低声耳语道:“大老爷生前亦是常感染风寒,病势严重之时,日夜咳嗽不辍,甚至还会咳血。”
宋枕玉微微一怔,她对这位有名无实的亡夫,了解不是很多,仅是晓得在原书之中,裴伯砚打娘胎出世时,便是落下体弱多病的体格,但她不晓得,他具体是患何种病疾,又是因何病灶逝世。
许是洞悉宋枕玉之所思,蔡嬷嬷默了默,哀戚道:“不瞒玉娘子,大老爷在去岁年末病逝,很大程度上,便是风寒所致,据宫中的太医说,是风寒恶化成了肺痨,大老爷咯了连续两夜的污血,最后一口血痰梗在了喉咙,进退维谷,就这般断气而亡。”
宋枕玉一整颗心微微吊起来,道:“原来是这样,那小世子呢,在我来伯府以前,他会有感染风寒频繁吗?”
蔡嬷嬷深忖了一番,道:“小世子其实也有体弱的毛病,几乎每一年感染三两回风寒,您过门前,父子俩都是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不过,近时以来,在您的照拂之下,世子爷性子活跃很多,走动频繁,身体也变得越发康健,风寒也基本极少寻上门来。”
蔡嬷嬷离开前,道:“玉娘子莫要自咎,别将世子爷染疾一事,归咎于自己身上,小人也有责任,要是白昼之时,叮嘱世子爷多添些衣裳,世子爷估摸也不会着凉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着蔡嬷嬷的安抚,宋枕玉一直绷紧的神经,适才松弛了些许,她决意这三日,在裴丞陵的院子里守夜。
在裴丞陵所在的寝屋内,她寻了一张罗汉榻,安坐下来,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去用触碰一下他的额心,看看他有没有退烧。
但事与愿违,小世子的额心,竟是越来越烫了,在四更天的时候,烧得最厉害,他容色苍白得毫无血气,额头的温度,沸烫得几乎可以煮滚一壶水,整个人蒸出了浓重的湿汗,甚或是,时不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将整个肺部咳出来。
宋枕玉将他塞入几床掸得绵实的衾被之中,可是,她还是能听到小世子在颤瑟地说——
“好冷,好冷……冷……”
这一刻,宋枕玉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她恨不得感染风寒的人是自己,恨不得替裴丞陵发烧,替他咳嗽。
宋枕玉忙烧了一桶热水,用热布条敷在裴丞陵的额心上,替他擦拭被热意熏红的面容,可是,裴丞陵仍旧一直在说冷,身体也颤瑟得愈发厉害,仿佛是有铺天盖地的寒意,疯狂得往他骨缝里钻去。
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他感到暖?
宋枕玉一筹莫展,再度伸出手去触碰裴丞陵的额心,骨腕被少年无意识地紧紧攥住。
少年的手,格外的冰凉,仿佛是从冰窖之中探出来,这般一来,反衬得宋枕玉的手心,格外温热,近似于暖炉。
裴丞陵把脸贴在她的掌心腹地里,近乎梦呓般的,喑哑道:“暖,好暖。”
宋枕玉眸眶禁不住溽热起来,坐在床榻前,俯近前去,空置的一只手抚触着他的额庭:“发高烧了,是不是感到很冷,很难受?”
似乎能听到宋枕玉的话音,裴丞陵在昏淡的长夜里,迷蒙地半睁开眼,嗓音嘶哑:“我好冷。”
少年朝着她温吞地挪了挪,用低哑的气声说:“以前,但凡我感到冷,母亲会抱着我。”
宋枕玉忽然之间明悟了什么,她揭开他身上的衾被,独身躺在他的身侧,一条胳膊垫在他的后脑勺下方,另一只手抚住他的肩膊,略屈臂肘,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
裴丞陵顺势深深埋在宋枕玉的前襟处,烫热的吐息隔着一层衣料,宁谧地喷薄在她的锁骨,宋枕玉的下颔抵在他的额庭上,纤手垫着他的后颈,柔声问:“目下暖和一些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藏在衾被之下窸窸窣窣的动响。
少年伸出手,搂紧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几乎要将自己,深深埋入她柔软的身体。
俨若一匹受了伤的孤狼,觅求到夜色唯一的火光,奋不顾身地扑身而去,将对方的体温汲取诸身。
罩在两人身躯上的衾被,皎洁的月色洒照其上,生出了诸多缠绵悱恻的深褶,这些褶皱连成了浩淼的光海,将床榻上的人浸裹于一处。
翌日,宋枕玉去了关中书院,给裴丞陵请了三天假。
至于三天的学业,宋枕玉亲自寻到崔珩,问:“衙内,世子爷身体欠恙,要在府内歇养,这三日,塾师讲了哪些课,有哪些重点,能不能请你为小世子做一下笔记?”
宋枕玉来到裴丞陵所在的学堂,这件事近乎是引起了莫大的轰动,崔珩也没料到裴家世子的童养媳妇,居然会主动觅求自己的襄助。
他可是不学无术的学混啊。
竟是被委托替大学霸做笔记。
崔珩感到窘迫,他三天打鱼四天晒网,很少会在课堂上听课,一般都是借尿遁之机,翘课出去鬼混。
……他连怎么做笔记都不晓得。
面对裴家媳妇的请求,崔珩骨子里感到发虚。
但一想到裴丞陵答应过他,要寻自家铸师,设计一辆樱粉色的轮车。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现在裴兄身体不适,不能来上学,这可不是他崔珩报效的好时刻么?
甫思及此,众目睽睽之下,崔珩挺了挺胸,感到一阵无上的荣幸,硬气道:“这哪儿的事,做笔记的事儿,都抱在我身上!”
事后,众人都在嘘他:“了不得,崔衙内会学习,这金乌是打西隅出来了罢?”
崔珩捋起袖袂,朗声道:“你们一个一个都睁大狗眼,给我看好了,小爷我认真学起习来,可不是人,连我自个儿都怕!”
崔珩开启长达三日的学海求生之时,这厢,裴丞陵在蘅芜院卧榻修养,行将用早膳。
昨儿一整夜,他都依偎在宋枕玉的怀里,额心上的高温,竟是褪了不少。
这教裴丞陵有些悻悻,他窃自抚着逐渐臻至常温的额心,心道,为何不继续烧下去。
这般一来,连续三夜,他都能有借口说冷,堂堂皇皇地窝在她的怀中。
比及身体退了烧,他就没有借口了。
裴丞陵秾纤的鸦睫之下,浮起了一股浓郁的恹然。
这一份恹然,在宋枕玉搴帘入内,适时消隐得杳然无踪。
宋枕玉端了一碗素粥过来,莞尔招呼道:“韩大夫说了,这三日,你一日三膳,都得粗茶淡饭,待你风寒好了,我再让蔡嬷嬷给你做硬食。”
裴丞陵乖驯地应了声,下了床榻,披上外衣,坐在食案前,执起调羹舀了一小口白粥,徐缓喝下。
嘶……今儿这粥怎的这么咸。
宋枕玉觉察到了裴丞陵微锁的眉心,心中微微忐忑:“不好喝吗?”
裴丞陵听出了一丝端倪,望定她:“这素粥,是玉娘的手艺?”
宋枕玉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道:“是蔡嬷嬷在近旁指点,我亲自下厨,如果你觉得味同嚼蜡的话,我让蔡嬷嬷重做一碗。”
哪承想。
裴丞陵闻言,立刻大口大口地扒着素粥,两侧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眸底露出了显著的惊艳,软声道:“好好喝,我最喜欢玉娘的手艺了。”
少年倦懒而深哑,裹藏着浓重的鼻音,话辞的尾梢,俨似磨砂似的,在她耳根处磨出烫意,既是熨帖,且是舒适,
宋枕玉:“……”
小世子可真会讨她欢心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世子,将一海碗的素粥,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裴丞陵倾过身体,继续晃她的衣袂,道:“接下来三日,我都想喝玉娘做的粥,好不好?”
宋枕玉见状,心中有一丝触动,嗓音柔软到极致:“好。”
言讫,正欲吩咐裴丞陵去休息,她端起粥碗起身去堂厨。
这一刻,她的骨腕被一只温凉的手,牢牢攥了住,身后传了裴丞陵低哑的嗓音——
“玉娘的眼睛有些肿,昨夜,是哭过吗?”
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