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2)
裴丞陵仍旧不响,慢条斯理地翻过下一页,神情专注,仿佛浸淫书山之中。
吴钩容色沉了下来,霍霍磨牙道:“世子爷,是不是想让我把刀逼至你面前?”
俄延少顷,裴丞陵矜淡地掀起眼睑,淡声道:“怎的是你?”
一副刚刚发现他的面目。
“从今刻开始,我会一直照顾到你病愈。”吴钩道,“主子不在此处,你可别再装一副病怏怏的面目了,我昨夜使出十成九的力度,你皆能轻易抗下,更何况区区一个风寒,它根本奈何不住你。”
“你还挺了解我。”裴丞陵徐缓阖上了书牍,薄唇轻抿起一个哂笑,笑意并不达眼底,反而添了一丝晦深的意韵,一字一顿,“我们是不是,有些相见恨晚?”
“不,「相看两厌」更妥当一些。”吴钩寒声道,“连成语都能用错,世子爷是如何考中关中书院榜首的?”
吴钩的讥诮是写在明面上的,裴丞陵清隽的面容之上,丝毫不见愠意,修长的指腹轻轻叩击在榻沿,叩出了一串颇有规律的音序,他点了点首,嗓音添了一丝浅笑,没接吴钩这一茬,反而另起炉灶:“如此不待见本世子,那本世子翌日送你认祖归宗如何?”
吴钩觳觫一滞,抱刀的掌心顿感僵硬。
裴丞陵平素极少自称「世子」,他此刻突然用上这种自称,疏冷感与矜贵感一下子凸显了出来,他说话时的嗓音,铮铮淙淙,好像来自遥远的云端之上,听在吴钩的耳屏之中,添了一份显著的压迫感,寝屋之中人籁俱寂,对峙之间,气氛深入丝丝寒气,一时教人如坠冰窖之中。
吴钩很清楚地知晓,这一份压迫感,并非来自这个「世子爷」的身份,而是来自裴丞陵本身。
他一直以为裴丞陵的可怖之处,在于他的扮猪吃老虎,但哪承想,剥除平素那一层上善若水般的伪装,他的气场和气度,竟是如此教人胆寒,那一阵压迫感,近乎是如一场隆冬时节的滂沱暴雪,侵肌噬骨,硬生生地将吴钩钉在原地,竟是教他动弹不得。
非要作喻的话,那即是,裴丞陵平素让众人看到的,仅是水面上的冰川一角,至于水面之下的真正景观,他一直隐藏得非常好,如今教吴钩窥见了局部,竟是已然教他心生胆寒。
吴钩面容绷紧,嗓音发震:“世子爷为何会想到查我的身世?”
裴丞陵道:“按理而言,你不过是府中大丫鬟的族弟,身份普通,我也不该会特地查你,但你的身手,以及腰佩的朴刀,远非寻常百姓之家所能见,我心生好奇,遣人去查,结果发现你的朴刀,大有来路。”
吴钩听及此,下意识握紧了腰间朴刀:“世子爷可是查到了什么?”
裴丞陵不答反问:“初次见面时,我夺走你的刀,你反应之剧烈,想必很珍视这一柄朴刀。这柄刀,在你而言,有何特殊意义?”
“我跟世子爷,怕是还没熟到可以交心的境界,”吴钩抱臂,乜斜对方一眼,道,“何必对你坦诚这些?”
裴丞陵薄唇轻抿:“此处乃属本世子的地界,本世子和你,怕是还没熟到可以同居在屋檐之下。”
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境界,吴钩真真弗如裴丞陵,三言两语,他悉身的锋芒,都被世子的气势压制得死死的。
吴钩后槽牙窃自紧了一紧,他明晓自己目下处于被动的僵局,若是不坦诚,裴丞陵翌日就将他送走。
这个人世间,怎的会有人不诉诸武力,凭一张嘴,就能把人气死啊?
僵滞了老半晌,吴钩不得不妥协,适才道:“养父告诉我,这柄刀是我的根,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嘱告我,刀在人亦在。”
吴钩对大多数东西都不在意,少部分会当得比命贵,诸如这一柄朴刀。
裴丞陵点了点首,道:“它确实是你的根。”
在吴钩的注视之下,裴丞陵淡声解释道:“你刀柄上的徽纹,由大文朝最顶等的铸师铸造而成,如今,它只出现在两柄刀上,其中一柄就是在你手上,至于另一柄——”
裴丞陵擡眸看定吴钩,“则是在泾川大将军手上。”
谅是吴钩再是迟钝,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两柄刀之间,可能会存在着什么隐秘的关联,而刀柄上的徽识,所象征的身份与地位,不言自明。
但吴钩仍旧秉持一份怀疑的态度:“你怎的能通过一柄刀,就佐证我同那什么将军有所关联?
他压沉嗓音,“——如果这一柄刀,只不过是仿品呢?”
裴丞陵闻言,淡笑道:“泾川将军的家将,目下在关中书院任职教头,我昨日透过他的口风,假令少主出现他面前,他一定能够认出来,我可以引你们相见。”
吴钩即刻峻拒道:“不劳世子爷费心,我不想去见那什么教头,对认祖归宗的这件事,也丝毫提不起兴致。”
裴丞陵指腹微微摩挲着书牍,凝声问道:“你不想寻到真正的归宿么?”
“世子爷能寻到我的来历,我确乎受宠若惊,”吴钩话音很淡,指腹拧紧了刀柄,“但我对门阀显贵提不起兴趣,也不想去见那什么将军。我的归宿在何处,由我自己定夺,我效忠于谁,也由我自主决定,故此,不论刀柄上的徽识出自何处,到底有多高深的渊薮,我并不在乎,也不想去了解。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就很自洽,不希望有谁来打扰我的生活。”
裴丞陵薄唇轻抿:“我自不会强求于你,我调查你的来历,也不过是为了知根知底,至于你抉择如何,与我没太大关系。”
“但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裴丞陵摩挲着指腹,“你也算是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记得,什么事不该记得。”
吴钩蹙眉,心道,这便是威胁了吗?
他知晓裴丞陵隐秘的感情,裴丞陵拿捏住了他身世的把柄,两人的对峙,进入一种相互制衡的状态。
恰在这时候,外间又传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一道秾纤的女子衣影出现在外间,宋枕玉清越的嗓音悠悠传来:“吴钩,世子爷用膳用得如何?”
寝屋内的两人,闻言俱是觳觫一怔,吴钩望着食案上的素粥,眼角青筋一跳,忙对裴丞陵道:“都这节骨眼儿上了,世子爷看什么劳什子书,快来喝粥。”
裴丞陵亦是心中升起一丝局促,披衣起身,趿拉着丝履,大步行至食案前,执起瓷匙,囫囵吞咽了好几口。
气氛不由变得手忙脚乱。
宋枕玉推开了轴门,绕过雕花插屏,跨过门槛,甫一入了里间,便是见着了这样一幅兄友弟恭的和睦之感。
小世子喝粥似乎喝得急促了些,隐微地掩唇咳嗽数声。
吴钩抻开大掌,轻轻拍抚在裴丞陵的背脊上,道:“世子爷,慢些喝,没人跟您抢。”
说着,还斟了半盏茶,递呈了给去。
裴丞陵儒雅有礼地接过:“多谢。”
吴钩亦是彬彬有礼回复:“客气。”
见着这朝夕共处的一幕,宋枕玉真心觉得,自己让吴钩来给小世子侍膳,真真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看嘛,少年之间的快意恩仇,只消一顿膳食的功夫,遂能消泯。
不过,还缺一个真正的破冰仪式。
膳毕,宋枕玉拿出两个剪子,各自递给他们。
俩少年望着剪子,不知宋枕玉要他们做什么。
宋枕玉道:“现在,你们要互给对方剪手指甲和足趾甲,剪干净后,算是你们从今往后,真正情同手足,兄谊敦睦。”
吴钩:“……”
裴丞陵:“……”
他们面色复杂地看着剪子,这怕不是剪指甲,而是准备剪掉半条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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