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2/2)
当然,这只是宋枕玉的一腔预想,这种预想,在她真正深读情信之时,殆尽得无影无踪。
她的心上,猝然起了连绵的褶皱。
情书的字字句句,勾连了两人诸多的回忆,教她眼前一时恍惚起来。
裴丞陵讲述她对他种种的美好,但他何尝不是,给她带来了诸多美好?
给小世子打造一套崭新的物具,不慎伤了手,抵夜时分,少年悄咪咪地来至她的榻前,给她手上的伤口上药。
开学第一天当夜,他带回来一柄气派的马头式长弓,觅求她的鼓励与表扬,还手把手亲自教她习射。
被裴仲恺轻薄,且遭受老太夫人与朱氏的轻侮之时,小世子从书院一路跑回来,为让她拿回一己身契,他亲自拿世子爵位与族谱作为交换。
因绿橼之死,而陷入低潮期时,他在她的寝屋之中守夜,在她无声垂泪之际,他从背后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沉默却有力量。
第一回公试结束的那夜,谈论人生步奏的时候,小世子在她身后,以铿锵的口吻道:“我不想你落在我后面。”也是那个时候,他牵握住她的手腕,向她佐证,今后他学会走慢些,这样的话,彼此的人生,就能一直保持在同一步奏上了。
考了第一名,老太夫人问少年想要什么赏赐,他唯一所求,即是:“请您循照约定,将宋氏的身契归还。”
小世子患染风寒,她陷入自咎时,他一直安抚她,并且指着窗外的数株墨梅,道:“我觉得,墨梅的秉性与气质,最衬玉娘。”
……
一帧接一帧的浮世相,连成一折连贯的皮影戏,在宋枕玉的眸前,真切明晰地浮现出来。
小世子对她的欢喜就像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假令不是借由这一封情信,她根本无法追溯到这般多的场景和记忆,也更想象不到,他那不曾坦言过的感情。
她一直以为裴丞陵只有依恋之情,但阅完这一封情信,她才后知后觉,少年的感情,似乎比她预想之中的,要更为复杂与深刻一些。
但是……
宋枕玉也从未考虑,与小世子发生过任何可能。
想当初,原主是嫁给归义伯府冲喜的,名义上是裴伯砚的续弦,也是裴丞陵的后娘。
伪母子之间的感情,对她而言,是藩篱,是天堑,也更是禁忌。
这就像是前世的师生恋,老师与学生总是保持一种「发乎情,止乎礼」的距离,二者之间不能走得太近,否则的话,师者难以在学生面前保持一种威严。
这一世亦如此,宋枕玉开始思忖,自己是不是与小世子走得太近了,以至于让他催生出了本不该存在的感情,也混淆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事物。
但是,她也钦叹于少年的勇敢,明明知晓她不可能会接受他的感情,但他仍旧选择一腔孤勇,挑灯一整夜,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诉诸于笔端,情信还居然达半寸之厚。
一想到这般厚的信劄,是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宋枕玉的胸臆之中,便有说不出的悸颤与动容。
原来,在这人间世里,真的会有人,以这般一种隐秘而含蓄的方式,默默喜欢自己。
前世,她没有被人喜欢过,也不曾感受到,被人喜欢的种种感觉。
被人喜欢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今时今刻,她好像隐隐约约地能够感受到了。
接受到这样一封意料之外的情信,宋枕玉感到悸颤的同时,也在思量现实问题。
她和小世子有着一层牵绊在,今生今世,是绝无可能有结果的。她一直只将裴丞陵当成少年,要对他产生男女之情,是极为不现实的事情,也是悖逆伦理纲常的。
裴丞陵是世子爷,他会考科举,会入朝为官,将来极可能成为一位颇有建树与作为的朝官,该与他携手终老的人,可能是京圈贵胄之中的贵女,无论如何,不太可能是她。
宋枕玉深知自己,不可能在伯府待太久,只消将小世子培养成一代贤相,真正等到那一日的时刻,她必会功成身退,去一个远离天子脚下的地方,重拾旧业,当一位教书匠,余下的一生,便致力于传道授业、教书育人。
原以为这件事,离自己还很遥远,哪承想,这一日这般快就提前了。
若是归义伯府的其他人,知晓了裴丞陵对她的情意,后果将不堪设想,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给朱氏获悉了裴丞陵的把柄,那舌根指不定会嚼成什么样子。
不怕宅妇嚼舌根,但就怕二房的人给小世子下套、使绊子。
先说裴仲恺。
去岁月底,吏部进行业绩考评,裴仲恺一直在竞争工部尚书的位置,但因为宋枕玉去刑房将小世子救了回来,兹事给段知枢落下了话柄,给兰台的台谏官吹了不少风,一时之间,吏部那儿便收到了不少谏折。
裴仲恺被言官参了一本,心心念念的升迁之事,自然也化作了如梦泡影。
他曾经轻侮过宋枕玉,反倒被她从屋檐之上摔跌了下去,残损了一条腿,就算能去公廨上值,也只能坐轮椅了。
他歹意未遂,还在伯府上下出了这等丑闻,教所有人都看尽了笑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他定是不敢再妄为造次。
再且说说朱氏。
今岁第一回公试,裴丞陵考取了关中书院公试榜首的佳绩,一举碾压裴崇十几个名次,也让素来盛气凌人的二房颜面扫地,教各房女眷看尽了笑话。
老太夫人靳氏,目下最是器重裴丞陵,裴崇失了宠,待遇弗如畴昔,朱氏定然是咬碎了银牙,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长房与二房的梁子,也算是正式结下了。
明岁便是春闱,是以,这一年极是关键,宋枕玉想要保障小世子学习环境的稳定与安逸,不能让他遭受任何谤议和口诛笔伐,是以,她不能让任何人抓到他的软肋与把柄。
裴丞陵纵任再有文韬武略,再有满腹经纶,但在感情一事上是少年意气的莽撞和孤勇,他可以罔顾一切,不拘于世,他顾虑的东西很少。
宋枕玉清楚地知晓,裴丞陵为了她,是可以连爵位都不要,宁愿被开除族谱。
但这宋枕玉承受不起。
裴丞陵好不容易在裴家站稳脚跟,好不容易在关中书院有了一席之地,他的人生将会朝着光亮的地方前进,她不允许他前功尽弃。
这是极为关键的一年。
若是荒废了这一年,裴丞陵很可能就再难出头的机会
宋枕玉承受不起。
她折叠好了裴丞陵的情信,沉默了好一会儿,心中做出一个决定。
她吩咐柴溪:“去取铜盆、火折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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