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2/2)
裴峦双手交叠在膝盖处,掌心腹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渍,不知不觉之间,他的嗓音裹藏着湿漉黏湿的哭腔,宋枕玉听着,心中亦是受了不轻的震荡与触动,意欲开口言说些什么,但她张了张口,一腔裹藏着蕴藉之意的腹稿,行将付诸言语之时,却是难以言说。
裴丞陵的眸色逐渐黯凝,复上了一层浅浅的霜雾,左手食指徐缓地摩挲着,右手虎口,神情专注地听着裴峦的话辞。
裴峦的肩胛骨高高地耸立起来,落寞地垂敛下眼眸,显然在克制着自己喷薄而出的情绪,但他仿佛实在承受不住了,颤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念书的意义在哪里……”
“念书老被训,不论做什么,都是垫底……我就是,一个,一无所长的人。”
裴峦的这一番话,仿佛一记重拳,锤凿了宋枕玉的心窝子上,她真的感觉,自己被钳扼住了咽喉,喘不过气来,听到裴峦讲这些,她心都要碎掉了。
她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抚了抚裴峦的肩膊,温柔的动作带了一些安抚的意味。
在前世的时候,她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自卑的、易于妄自菲薄的学生,但他们读书的环境,以及所受到的压力,并没有裴峦这么严峻,他们有很多活法,大环境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那么多苛求。
如果他们高考落榜,可以复读,也可以走专科的路,学很多技能,顺遂地进入社会就业。
但对于今世的裴峦来说,裴府只给了他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入仕为官,裴家少爷的身份,仅允许他走这样一条路,他的人生已经被限囿于科举上了,再无别的可能。
这恐怕也是裴峦格外痛苦的地方,他分明不擅长念书,对科举一丝一熬的兴趣也没有,更不喜欢当官。
但老太夫人靳氏,秉持着一颗望子成龙的心,加之她对青云路颇有执念,从她格外关注四位少爷的十二场公试情状,以及区别对待,便能可见一斑。
裴峦公试排名,每一回皆是垫底,虽然靳氏再没有体罚过他,但也从未给过他一回好脸色,甚至,在寻常的家宴上也会明显有偏待。
裴峦显然是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差别对待的,老太夫人不仅会苛待他,这种苛待,甚至会牵连至母亲吴氏,乃至于整个四房。
也就是,他的城门失了火,便会殃及身边所有人。
这对裴峦而言,是一桩非常残酷,并且非常无奈的事。他不擅长念书,更不喜欢科举,但为了四房的门楣与地位,他不得不去做一桩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
裴峦能够理解,吴氏为何会将自己逼得这般紧,因为她希望他能够考好,这般一来,四房就能够得到老太夫人的瞩目与重视,相对应地,四房的地位能够显著提高,今后不论有什么好处和赏赐,老太夫人也能够顾念到四房。
裴峦一直都非常明白这一点,他也努力想要活成裴季容与吴氏所期待的理想面目,但他只尝试了好几次,便是发现,自己非常难坚持下来。
他考过最好的名次,也仅是止步于一百五十名开外,这是他在能坚持下来的基础上,所发挥的最好水准了。自那以后,悬在她心神之上的弦,翛忽之间断裂了开去,再接不上了,对于念书这一回事,他早已使不上什么劲儿了,对念书一事越来越恹嫌,哪怕想要看进一页,皆是徒劳。
宋枕玉道:“其实,比起念书,峦哥儿,对鸟类与捏陶,更为感兴趣罢?”
此话一落,裴峦猝然擡首,惊怔地睇望住宋枕玉,原是低落黯沉的眼眸,出现一丝罕见的腆然,甚或是,还有心事被人洞穿的憨居,他呆呆的,整一具身体,俨似被卡顿在原地,老半晌,才语无伦次地问道:“你、你……怎的……知晓?”
宋枕玉是如何知晓,他热衷于小动物与捏陶的?
这一桩事体,他从未主动同任何人讲起过,甚至连吴氏与裴季容也不知情。
宋枕玉是如何知晓的呢?
望着裴峦惊疑不定的面容,宋枕玉很轻地笑了一下,坦诚道:“傍午的时候,我去过梨香院,让你的母亲,带我去你念书的院子看过。”
在裴峦怔然的注视当中,宋枕玉道:“我在你书院的内屋里,看到了很多鸟雀的陶瓷塑像,小巧玲珑,生动活泼,你的母亲也念叨过你的很多事,说你在寻常的时刻,热衷于接触鸟兽虫鱼,然后喜欢给它们捏陶塑像。”
宋枕玉眨了眨邃眸,笑望着裴峦,指腹在食案上轻叩了叩,敲出一阵颇有节奏的韵律,道:“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晓,你真正喜欢什么了,你其实是有心中所想的,但囿于裴四老爷、吴氏所施加在你身上的压力,所以,你不敢道出你真正想要做的事,对你所喜欢的物事,选择沉默以对。”
宋枕玉之所言,像是剥洋葱一般,将裴峦一层一层地剥开来。
听完她的话,他的心腔最深处,仿佛被一只手,温柔地按摩了一下,整个心室,随着窗扃外的细雨,慢慢地涨起了岚色潮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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