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异域漂流,译语天涯(1/2)
广州港的晨雾尚未散尽,远洋而来的潮气在市舶司外的青石道上凝成细密的水珠,踩上去便带着微凉的湿意。
海面上,泊着的各国舟楫桅杆林立,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片随风颤动的森林。港口的海鸥盘旋呼啸,偶尔掠过船舷,带起几声惊呼。
市舶司的译馆今日格外热闹。
三层的木楼窗扉大开,来自南洋、大食、天竺的多国译使围坐于堂中,每个人面前摊着记录册与细笔,神情严肃而专注。空气里混杂着海盐味、药草味与墨香,令这座建筑既像官署,又像学堂。
来自格物院的数名学者正搬运绘图器具、星象盘与记录模型,准备记录今日的来客所述之事。
因为——
今晨被渔船救起的那名“漂流者”,肤色黝黑如古青铜,手臂纹着奇异的白色线条,语言谁也听不懂。
他安静地坐在堂中央的榆木长榻上,目光沉稳,仿佛经历风暴后依旧坚硬如铁的礁石。
翻译阵列依次排开。
第一层是懂南海岛语的水军牙兵。
第二层是熟悉大食商路方言的市舶司译官。
第三层是精通古式洋舶通语的天竺僧。
最后一层,才是通晓多国语言的玄朝总译使袁景。
如此繁复的链条,只为弄清他来自何方。
?
袁景先以通用礼语向漂流者致意:“你来自何处?可否述说遭遇?”
牙兵将此语转成南海岛语,岛语译成另一岛语,再由大食语转向天竺语,最后又回到一种玄朝学者勉强能理解的通商话。
整整七次转译,话音才抵达漂流者耳中。
众人屏息。
漂流者抬起头,他的眼睛呈深棕色,在阳光下几乎映成金色。他沉吟片刻,用一种节奏奇特、音节仿佛海浪拍礁的语言缓缓回答。
声音低沉而带着沙哑,宛如长期与海风搏斗之人的嗓音。
经七次转译后,袁景终于听懂了其中意思:“他说,他们来自……海的尽头。”
堂中一片寂静。
年轻的学者们呼吸都慢了半拍。
“海……有尽头?”有人低声喃喃。
?
漂流者继续说。
他所述的故乡,地在烈日之下,白日里影子短得几乎消失;夜里,星辰在头顶像燃烧的火团;雨季时海面会发出幽蓝的光,仿佛无数萤火沉在水底。
学者们立刻提笔飞速记录。
格物院的杜衡揉着额头:“他说的‘影子短’,是不是指……赤道?”
另一个学者立即点头:“很可能。他从赤道附近漂来?那海域的流向……或许能验证。”
有懂南海航路的老舵手沉声道:“若是赤道海面发光,那可能是……磷光海。海浪翻涌时,海底生物会亮。”
有人却摇头:“可磷光海呈淡蓝,他描述得更亮……是否是海底火山区域?”
众说纷纭,反倒令气氛愈发热烈。
漂流者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细绳以某种奇异的结法打成环扣。
他将布袋轻轻放在木桌上。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袁景点头,请他打开。
布袋里倒出的东西,让在场所有人瞳孔微缩。
几粒形状奇特的种子,硬壳似铜,表面隐隐呈暗红色。
两块矿石,其质地仿佛铁,却在光下泛出淡金色。
还有一节形状弯曲的白色器物,不知是骨头还是某种工艺制品。
格物院学者立刻围上去。
“此种子我未见过。”
“壳纹太坚硬,硬度堪比小铁片!”
“这矿石……若能冶炼,也许可成新型合金。”
年轻学者李慎更是激动得脸红:“李子清先生一定要见见!这些东西都能补全我们《四海舆图》的西南方缺口!”
?
翻译再次进行。
漂流者描述了他们的家乡森林中栖息的巨鸟、会在夜里发光的鱼、像山一样高的浪潮——所有这些,通过层层语言转译,最终以古怪却富有想象力的文字落在玄朝学者的册页上。
袁景边听边愈发动容。
他忽然意识到——
语言再不同,人类对世界的惊奇却从未改变。
只是不知道对方是否能明白,他的故事,将成为玄朝史书中第一次准确记录“赤道以南海域”的文献。
?
午后阳光斜照进译馆,木地板上的光线呈温柔的金色。
市舶司主事白仲山亲自赶到,面带郑重之色:“新君有旨——让格物院与海军交接此事,可将漂流者安置于港务署善堂,悉心照料。”
袁景点头:“他受风浪折磨太久,需静养。”
漂流者握紧手中的淡金色矿石,比划着某种手势。
七次转译后,袁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
那是他族人无比珍贵的陪葬石。
他愿意送出,只求玄朝人不要驱逐他。
堂中诸人尽皆沉默。
袁景缓缓走上前,用最笨拙的通商话,一字一句地回道:
“玄朝……不驱逐。你……是客人。”
漂流者愣了愣,脸上露出迟到许久的安心。
?
傍晚,海风带着潮湿而温润的气息吹向整个港口。
格物院学者背着满满两箱记录册,兴奋得宛如刚发现新大陆的孩子。
一名海军都尉边走边低声道:“他提到的‘会发光的海’……我记得东海某段也出现过类似记载。”
另一人点头:“安东巡海时,渔民曾说过夜海会亮……也许是同一洋流的延伸。”
两人对视,心底升起某种难以言说的悸动。
——或许玄朝的海疆,并没有尽头。
——或许世界,比他们想象的更大。
市舶司的钟声在黄昏中回响。
大海静静伸展在天边,宛如一张等待人类书写的新卷。
而那名漂流者,在海风中闭上双眼,似是终于远离风暴的怀抱,第一次安稳地睡去。
风声像被什么压住了一般沉闷下来,仿佛整座焚羽城的气息都被悄悄抽走了一半。
尘妤站在阶影后的暗处,掌心压在胸口的位置,那里隐隐生疼,像有什么东西正缓慢翻腾。
她不敢让任何人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她能感觉到,那不是普通的心悸。
那是火脉在试图挣脱。
她的呼吸被迫放慢,一寸寸压住胸腔深处的躁动,像是按住一只在暗夜里睁开眼的野兽。
脚下的青砖微凉,倒是让她稳住几分。
她依旧保持着之前那副冷静理性、几乎不带温度的神情,像是宫中随处可见的文官影子。
无人会将这种人看得太重,也无人会怀疑。
但她知道,这份平静随时会破。
前方的台阶上,宁凡还在听那老术士讲述“火脉之衰”的旧说,那是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感。
尘妤的耳朵却嗡得一声。
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她听到的只有自己体内火脉被拉扯的声音,像极深处的火被风舔起一簇。
她抬眼的一瞬,瞳孔轻轻收缩。
天光像被剪开了一道缝。
那缝里溢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赤光。
尘妤足尖一紧。
火脉……又在异动。
她指尖不受控地轻抖,像是被火丝烧过。
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按上她的肩。
轻,却足以让她全身血脉瞬间警醒。
尘妤几乎是瞬间转身,动作轻快敏捷,像锋刃反射的光。
来人却只是一名不起眼的礼部从吏,眼神有些惶然:“大人,殿下请您上前。”
尘妤缓慢收回那点过于敏锐的反应。
“我知道了。”
她声音稳得像是沉在寒井里的水。
可她掌心仍在轻微颤动。
那从吏走远后,她微微靠近柱影,让自己短暂隐藏在阴亮交界处。
火脉在此刻意外地平静了一瞬。
仿佛这半寸阴影,便足以把它压住。
她抬眼望向殿台上方,宁凡正在俯身查看那道新刻出的火纹图样。
线条细而锐,像烧灼在石上的刀痕。
尘妤胸腔深处微微一跳。
那图纹的勾折方式,与她方才火脉异动时,在脑中闪过的光形……几乎完全一致。
一种极不祥的念头从脊背下端缓缓爬起。
她必须确认。
必须尽快。
尘妤缓缓上前。
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体内火脉像在石壁间摩擦,发出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声响。
宁凡听到脚步声,只抬眼扫她一瞬。
那一眼却像定住了尘妤心底所有翻涌。
“你脸色不好。”
宁凡说。
尘妤指尖微敛,袖中轻垂,像是被什么压着。
“天光太烈,久站而已。”
她的声音冷清、从容、毫无破绽。
但宁凡皱眉的程度加深了些。
他低声道:“若有什么异状,必须立即告诉我。”
尘妤眼睫动了动。
那瞬间,火脉再度震了一下。
像回应,又像警告。
她不得不移开视线。
“殿下多虑。”
这三个字安稳清澈,却隐着被火压住的轻颤。
宁凡定定看着她,像想从她眼底剥开一层薄雾。
他总觉得她最近不对劲。
从北荒回来之后,她像是被夜色比平常更厚重地包裹了一层。
她的沉静变深,她的冷静变冷。
甚至连她的影子,都比以前更安静。
宁凡心中升起一种近乎直觉的警惕。
他再想问,却被身侧的术士打断:“殿下,此纹不寻常,像是……像是第七火钟被惊动时,地脉浮出的火痕。”
宁凡骤然回头。
尘妤的心也在这一瞬狠狠一跳。
第七火钟。
她的火脉恰恰曾在那一夜,受到过最强烈的牵引。
她下意识轻呼吸,却是在克制胸腔的剧痛。
石台上,术士继续阐述古籍中的禁言。
“火钟若动,火脉必乱。若有人火脉与其共鸣……那人便是——”
轰。
尘妤的心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
她不敢听下去。
一股炙热的光突然在她耳后炸开,像火花窜到眼前。
尘妤掌心猛地收紧。
她感觉到——
她的火脉正在回应石纹。
回应火钟。
回应……某个从未被开启的命数。
宁凡正在转头看向她。
那一眼若落下,她所有隐藏便会在瞬间被揭穿。
尘妤在那极短的一瞬,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吸气。
压住胸腔深处翻腾的火。
强行稳住。
像把火封进泥土里。
下一息,她的表情恢复到平日那般冷静无波。
宁凡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几秒。
她没有露出破绽。
然而她背脊已被冷汗浸透。
术士声音继续回荡在殿台上空。
“——那人便是火钟的引子。”
风停住。
尘妤呼吸微滞。
她知道这句话。
她比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句意味着什么。
火钟引子。
那不是荣耀。
那是引燃灾劫的前身。
能唤醒古火……也能被古火吞噬。
尘妤胸腔深处又痛了一瞬。
宁凡却缓缓抬眼望向远处天幕,似在将所有可能在脑中一一排列。
他还不知道。
他还未意识到——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或许正是那句古言的应验。
尘妤强撑着平静站在他身旁,像站在风中的一支细簪。
细,却倔强。
下一刻,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闯入。
是军令官。
脸色焦灼,像风刮出来的刀痕。
“殿下!北面地脉忽然震动!火线出现断裂迹象!”
宁凡猛地转身。
尘妤心口的火脉也狠狠一抽。
像在回应那句军报。
像在被远方什么东西牵扯。
她站直的背脊轻微晃了一下。
宁凡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那一瞬,她皮肤下的火脉像要透过衣袖跳出来。
尘妤收了口气。
“我无事。”
声音冷清,却带着一丝克制不住的虚弱。
宁凡的眉骨沉了下去。
“你跟我一起去。”
尘妤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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