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2章 哑巴节(2/2)
站稳后,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后怕,却也看到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鼓励和信任。
剩下的路,阿木更加小心。终于,寨子的轮廓在浓雾中隐约浮现。阿木没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背着罗阿公,抱着小鹿,径直去了寨子边缘一个孤零零的小院——那是寨里唯一懂些草药外伤的麻七婆家。麻七婆是个哑巴,平日就靠手势与人交流,今天对她来说与往常并无不同。
阿木轻轻拍门。麻七婆开门,看到这幅景象,立刻明白。她连忙让进屋,示意阿木把罗阿公放在竹椅上休息,自己则快速查看小鹿的伤势。她比划着让阿木烧热水,拿来干净的布和捣药罐。阿木默契地照做。
麻七婆仔细清洗鹿腿伤口,敷上捣烂的止血消炎草药,用布条轻轻包扎好。小鹿似乎知道是在救它,全程只是低声呜咽,没有剧烈挣扎。罗阿公歇过气,也凑过来帮忙,看着小鹿的眼神充满怜惜。
一切处理妥当,麻七婆才看向阿木和罗阿公,指指外面依然浓厚的雾气和寂静的寨子,脸上露出疑问。阿木连忙比划,大致讲述了山上发现伤鹿和罗阿公的经过,强调是为了救命,不得不违反规矩出门。
麻七婆听完,沉思片刻,拉起阿木的手,在他手心慢慢划了几个字。阿木辨认出来,写的是:“心善,山神知。”
阿木心中稍安。他指指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他比划着要先送罗阿公回家休息,小鹿暂时拜托七婆照料。麻七婆点头。
送罗阿公回到他那清冷的家,阿公紧紧握住阿木的手,老眼有些湿润,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一切感激尽在不言中。阿木笑着摆摆手,示意阿公好好休息。
离开罗阿公家,阿木快步往自己家走。哑巴节还没结束,他得在日落寨老敲锣(无声地)之前回去,免得阿娘担心。走在依旧寂静的寨子里,他的心境却与清晨出门时大不相同。那点对规矩的疑虑还在,但似乎被一种更饱满、更温热的东西覆盖了。
回到家中,阿娘见他平安回来,长舒一口气,轻轻拍了他胳膊一下,怪他冒险,眼神里却满是关切。阿木比划着告诉阿娘事情经过,阿娘听得神情变幻,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指指他的心口,又指指天。
日头终于滑到西山尖,将漫天浓雾染上一层金红。寨中央老榕树下,寨老再次举起那面铜锣,依旧没有声响,只是缓缓地、庄重地摇晃了三下。
“铛——”当然没有声音,但所有寨民仿佛都听见了一声解脱的钟鸣。
哑巴节,结束了。
寨子里瞬间“活”了过来。憋了一天的声音轰然释放: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男人互相招呼的笑语,孩子们奔跑嬉闹的尖叫,鸡鸭归圈的嘈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却也让刚刚经历过绝对寂静的阿木耳膜有些不适。
他正帮着阿娘摆碗筷,柴门被敲响了。开门一看,是寨老,身后还跟着好些听到风声的寨民。
寨老脸色严肃,盯着阿木:“阿木,听说你今天哑巴节,不仅出了寨子,还跑到西头老林子,又背人又抱鹿,闹出不小动静?”
阿木心头一紧,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恭敬地请寨老和众人进屋,然后原原本本,将今日之事讲了一遍。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
众人听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说阿木心善,救鹿救人,是积德;也有人面带忧色,说哑巴节的规矩是山神定的,破了规矩,就怕山神怪罪。
寨老一直沉默地听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磕磕烟杆,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保寨子平安的,不能轻破。”他看了阿木一眼,阿木低下头。寨老话锋一转,“可老祖宗也传下一句话: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山神护佑咱们寨子,是护佑寨子里活生生的人,不是护佑那些不知变通的木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尚未散尽的雾气:“我活了七十多年,经历过不少哑巴节。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年哑巴节,李家的媳妇突然临盆,疼得满床打滚,接生婆急得直跳脚,可就是不敢出声喊人帮忙。那时候的寨老,是我爷爷,他得知后,亲自去了李家,站在产房外头,对着大山的方向,大声说:‘山神爷在上,今日寨里添丁,妇人生产乃天伦大事,不得不有声响,请您老人家体谅,若要降罚,就罚我老头子一人!’”
屋里静悄悄的,众人都听着。
“后来,”寨老转过身,眼神悠远,“李家媳妇顺利生下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那一年,寨子非但没灾,收成还格外好。我爷爷说,山神不是小气的神,他老人家护佑一方,是让我们好好活着,不是让我们被规矩捆死。”
他走回阿木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今天做的事,我都知道了。救一条性命,扶一位长者,这本身,或许就是山神更愿意看到的‘规矩’。麻七婆说得对,‘心善,山神知’。”
寨老的话,像一阵暖风,吹散了阿木心头最后一丝不安,也让众寨民释然。
“不过,”寨老又严肃起来,“规矩之所以是规矩,自有它的道理。哑巴节让我们知道安静的可贵,知道敬畏天地。阿木,你今日虽情有可原,但擅自离寨,确也冒了风险。这样吧,罚你接下来一个月,每天日落前后,去寨子各处巡视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老人孩童,有没有隐患。不是惩罚,是让你多尽份心,可愿意?”
阿木用力点头:“愿意!寨老,我保证做好!”
事情就此了结。罗阿公和小鹿被阿木和寨民们妥善照顾。小鹿伤好后,阿木将它放归山林,它却时常回到寨子附近徘徊,尤其爱亲近罗阿公和阿木,成了寨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而哑巴节,依旧年复一年地过。寨民们依旧在这一天保持安静,用眼神和手势交流。但似乎从那一年起,寨子里流传的关于哑巴节的故事,除了“不能惊扰山神”,又多了一层意思:规矩要守,但人心里的善念和急难时的互助,比沉默的规矩更重要。山神守护的,是懂得敬畏,也懂得怜悯与勇敢的寨民。
很多年后,阿木也成了寨老。每当哑巴节,他举起那面古老的铜锣时,总会想起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想起背上罗阿公的重量,想起胸前小鹿微弱的呼吸,想起那条寂静又充满生机的山路。
他依然相信山神的存在,但他更相信,山神听得见的,或许不仅仅是声音,更是这莽莽群山之中,人心深处最真诚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