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刻薄寡恩(2/2)
可即便他手上动作再轻,意外还是发生了。
就在箭头取出的刹那,一股滚烫的鲜血猛地从创口右侧飙了出来,溅了温杰满脸。
早已准备在一旁的项宏眼疾手快,抄起烧得通红的刀面,看准出血点,毫不犹豫地摁了上去!
嗤—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烧灼声响起。
伴随著刺鼻的焦糊味,昏迷的卢象升闷哼一声,身子猛地弓起,开始剧烈挣扎。
两侧的亲兵见状,连忙用力将其死死按住。
旁观的猛如虎看得是心惊肉跳,额头冷汗直冒。
万幸,军医说的没错,紧急时刻用灼烧能止血。
温杰长舒一口气,随即用晾温的盐水仔细清理创口,将其中的碎肉和血污冲净。
反复冲洗几次后,他才掏出药箱里的小葫芦,均匀地撒上金疮药,随后用白布包扎。
做完这一切,温杰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踉跄著站起身,发现几乎虚脱,只能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
猛如虎和他的亲兵见状,连忙上前,对著温杰连连作揖「多谢先生!」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温杰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虚弱:「将军先别急著谢。」
「虽然箭簇取出来了,创口也清理了,但人是生是死,还在未知之数。」
他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卢象升,忧心忡忡,「将军也是久经沙场的,你应该知道,受伤有时候并不可怕。
「最怕的是之后伤口化脓、高烧不退,那才是真正的鬼门关。」
「至于能不能挺过去,那就全看伤者的造化了。」
猛如虎点点头,笃定道:「督师一生为国,苍天有眼,想必定能逢凶化吉,渡过此劫。」
说著,他连忙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个干瘪的钱袋。
倒出里面仅有的散碎银两,猛如虎面带愧色:「突围血战,仓促之间,只剩下这点儿散碎银子了。」
「实在不成敬意,还望几位不要嫌弃。」
「接下来督师的伤势,可能还要劳烦几位悉心照顾。」
「我会留下两名亲兵在此看护,先生要是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什么情况,尽管吩咐他们便是。」
温杰闻言有些诧异:「将军这就要走?」
猛如虎点点头,脸上涌现出一丝悲愤:「贾庄一战,我宣大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多少好儿郎葬身异乡。」
「幸得袍泽舍命相护,我才侥幸救下督师。」
「我必须立刻返回京师陛见,禀明此战详细经过,顺便再参那姓高的阉人一本!」
「再说了,弟兄们都战死了,抚恤自然要由我来讨。」
温杰叹了口气,朝著猛如虎拱了拱手:「将军高义!」
「我等治病救人,定当竭尽全力护持伤者。」
「还未曾请教将军名讳?」
猛如虎拱手回了一礼,应道:「某乃大明山西总兵,猛如虎。」
「敢问先生几位高姓大名?日后必有重谢!」
温杰则是报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化名:「在下李修文,这两位是我的师弟,一个叫李修武,一个叫李修身。」
说著,他右指了指吴大江和项宏。
猛如虎在心中默默记下,又再次郑重嘱托道:「李大夫,劳烦三位了!务必照顾好督师!」
「某————这就启程回京!」
他也不再废话,将两名亲兵留在县衙后,便带著另外三人骑上快马,直奔京师而去。
他一路上怒气冲冲,誓必要将高起潜这厮的罪状公之于众,为上万宣大将士讨个说法。
得知猛如虎回京后,皇帝立刻召集了四品以上的各部官员,他要亲自听取贾庄之战的汇报。
武英殿内,气氛凝重,众大臣分列两班,鸦雀无声。
朱由检高踞御座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猛如虎穿过重重宫禁,走进庄严肃穆的大殿,「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御阶之前。
他以头触地,无比悲痛:「陛下!」
「请陛下为我宣大上万将士做主啊!」
朱由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语气生硬:「做主?做什么主?」
猛如虎抬起头,声泪俱下的将贾庄之战的经过原原本本道来:「我部奉命南下寻找清军决战,在巨鹿贾庄与清军主力遭遇。」
「卢督师侦知清军正在渡河,欲趁其半渡而击之。」
「奈何我军兵力单薄,所以派人联络高起潜部,请求合兵夹击。」
「可恨那高起潜,手握三万兵马,就驻扎五十里外的鸡泽,却对督师的求援信视而不见!」
他越说越激动,」战机稍纵即逝,东虏遂以八万大军将我部团团围住。」
「陛下,我一万宣大官兵,从清晨杀到黄昏,炮尽矢穷,犹自持刃搏杀。」
「除了末将拼死护著卢督师突围,自刘钦副将、援剿总兵李重镇以下,上万将士————尽数殉国,无一人投降!」
「陛下——
—」
听了猛如虎这番声泪俱下的哭诉,殿内群臣无不动容。
既惊骇于战况之惨烈,又暗自叹息一支精锐之师就此灰飞烟灭。
阉竖误国!
可御座上的朱由检,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悲悯与愤怒,只有一片漠然。
他从御案上抓起一份奏疏,用力摔在了猛如虎的身前,厉声道:「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你给朕好好看看!」
「高起潜发来的奏报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猛如虎闻言一惊,连忙捡起那封奏疏,展开细看。
可越是看下去,他的身子颤抖得越厉害,额头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奏疏攥碎。
原来,高起潜这阉人在得知卢象升部全军覆没后,生怕清军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他吓得魂不附体,于是连夜下令拔营。
可这蠢货竟然连方向都没搞清,昏头昏脑之下,反而直接撞进了贾庄附近。
多尔衮派出的游骑侦知后,设下埋伏,将高起潜麾下的两万人马尽数围歼。
为了推卸战败和畏战的责任,高起潜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把这盆脏水泼到了卢象升头上。
他在奏疏中颠倒黑白,诬蔑卢象升「轻敌冒进,孤军深入」,才导致被清军围歼,并且牵连了他手下的部队。
而早已对卢象升极度不满的朱由检,竟然对这番鬼话深信不疑,甚至没有派人去前线核实。
朱由检指著那封奏疏,对著猛如虎厉声斥道:「分明是你部轻敌浪战,孤军深入,才导致深陷重围,全军覆没!」
「他卢象升是干什么吃的?」
「打了这么多年仗,连基本的行军布阵、侦探敌情都不会了吗?」
「侦探不明,调度无方,坐视各邑沦陷,毫无救济!」
「向日敢战之谈,显是沽名欺众!」
猛如虎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然宁愿相信一个贪生怕死的阉宦,也不肯信他们这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
他跪地膝行,向前挪了两步,对著皇帝连连磕头,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阵阵的闷响:「陛下!陛下明鉴啊!」
「末将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分明是那高起潜欺君罔上,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立刻将赞画杨廷麟召来,一问便知!」
「我部刘钦,刘副将,援剿总兵李重镇等人,拼死与那东虏血战,无一人幸免!」
然而,任凭猛如虎如何哭诉、如何以头抢地,御座上的皇帝只是沉默不语,脸色阴沉。
他一门心思认定了是卢象升的过错,才招致如此大败。
这时,一旁沉默的次辅程国祥看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出列躬身道:「陛下,臣————臣此前曾接到过杨廷麟的书信。」
「他在贾庄之战后,曾冒死潜回贾庄战场,寻找卢侍郎踪迹,可是却一无所获。」
「据杨廷麟所述,贾庄之战确实惨烈异常。」
「刘钦拼死断后,体无完肤;援剿总兵李重镇,身中四箭三刀而亡。」
「他麾下亲兵为了保护主将遗体,身伏其上,背中二十四箭而死..
「」
「宣大将士确系力战而竭,非战之罪啊————」
听了程国祥这番话,猛如虎更是悲从中来,竟然直接在大殿中哭了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昔日并肩的同袍竟死得如此凄惨。
「陛下!」
「还请陛下为我宣大官兵做主!」
「一万多精兵————就这么打没了,卢督师如今也是命悬一线,朝不保朱由检本来一直冷著脸,任由猛如虎哭诉。
可当听到卢象升可能还活著时,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身子前倾:「你说什么?」
「卢象升还活著?」
「此话当真?」
猛如虎不明所以,茫然地点了点头。
朱由检一下子直起身子,急切追问道:「他现在在何处?!」
「在————在顺德府平乡县医治————」
「好!好!」
朱由检连说两个好字,随即对身旁的王承恩吩咐道:「听见没?」
「立刻派番子和锦衣卫,带上太医院的御医,火速赶往平乡县!」
「务必把卢象升救活!」
猛如虎闻言大喜,他刚想磕头谢恩,可皇帝接下来的话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大言不惭,丧师辱国!」
「待其伤愈,立刻锁拿进京,打入诏狱,并交由三司会审!」
此话一出,不仅跪著的猛如虎惊呆了;
就连殿内的众多大臣们也纷纷骇然变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象升为了你朱明江山,从中原剿匪到镇守宣大,从入京勤王再到贾庄血战,哪一次不是出生入死,身先士卒?
一个堂堂总督天下兵马的重臣,手上只有区区一万多人,简直可笑至极。
如今,他以区区一万饥疲之师,对抗八万凶悍清军,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朝廷粮饷不继、援军坐视、奸佞构陷所逼致的吗?
如今人家生死未下,你作为皇帝不但没有抚恤哀怜之意,反而要因一场非战之罪的败仗,把人家下入诏狱。
就算是「何不食肉糜」的痴儿晋惠帝,尚且都知道说一句「此嵇侍中血,勿去」。
你堂堂一个大明天子,竟然如此对待一个流尽了血汗的忠臣?!
不仅中立派看不下去,就连曾经和卢象升有过节的朝臣也看不下去了。
这种皇帝放在史书里,任谁来都要骂上一句「刻薄寡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