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2/2)
狭小的车站从未如今日这般拥挤,周围已满是怨声载道,云旗去了半日挤回令仪身侧,小声道:“所有的车都发不了,听说是海龙府公署的命令,所有车次停运,有西安县的货运专列要先走。”
令仪猛地抬头看向云旗,只见他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令仪咬了咬唇道:“真是千算万算,却再不想是坑了自己。”
“姑娘怎么能预先知道二爷会受伤?这也怨不得。”云旗低声道,“只是今晚怕是走不成了,咱们回吧。”
令仪咬咬唇,转身挤开人群,边走边道:“回去让马厩备马。”
“姑娘做什么?”云旗忙问。
云冬也道:“奶奶难道是要用驿马?这却使不得,别说奶奶,云爷这身板儿也未必受得了。”
“他当年能能从奉天马不停蹄赶回来救我,如今我也能这样去见他。”令仪说着,脚下并不停。
“姑娘别胡闹。”云旗声音很低,语气却含了嗔意,“你这是去看二爷,还是去送死?二爷吉人天相,哪里就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了?”
令仪猛地停住脚步,双手不由紧握成拳,不过片刻,忽然一松,道:“云旗,你脚程快,回府备车,咱们从长春府走,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
火车轰轰拖着一节一节车箱驶离吉林行省的地界时,令仪忽然想起这是她自出嫁以来,第一次远行,近二十年光阴,如同这火轮车一般滚滚而行,竟也行到了今日。然而令仪并没有心情去感慨,去叹息,她想不明白的是,那天明明与萨满法师做了交换,“万箭穿心”的誓言该落在自己身上,怎么博洛还会伤的这样重?
自来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令仪每每强迫自己诚心诚意地去相信,相信博洛不会应誓,一颗心如同被放在这冰冷的铁轨上,被那铁轮子重重的年碾压,一次,一次又一次……
海龙府素有“小奉天”之称,可真到了奉天才知道,其繁华热闹决非他处可比。单是有规模的医院就有好几家,云旗打听了军部的人才找到一处专供前线伤员的医院。
才进了医院的门,便有一张一张单架盖了白布被抬出去。元冬惊得叫出声来,虽怕得敢睁眼,却也挡在令仪前面,云旗用身体把她主仆俩都挡住:“别怕,这里是医院,死人是常事,况这些都是从战场上逃出命来的,能到这里已属不易。”
正说着,只见两三个护士抬着不知做什么用的机器跑过去,嘴里还不断说着——
“快,三楼那个不行了……”
“三楼哪个?最年轻的那个吗?”
“除了他,还能有哪个,动作快,听说是个大官儿,耽误了可了不得……”
令仪猛地推开两个人,元冬一个不稳,便要栽倒,云旗忙扶住。元冬忙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说话间,令仪已经朝楼梯跑过去,两个人也不再问,忙地追过去,三楼走廊里挤满了人,有人缠着纱布,有人架着双拐,甚至有人缺一条胳膊。可他们似乎都不在意自己,团团围在一个病房门口。
小护士端着满是血棉的托盘急急地走出来,立刻被那些人围在中间,小护士吓得直哆嗦,其中一个人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道:“小姑娘,我们师座怎么样?”
“不……不太好。”护士结巴着说,“你们……别围在这里,不如……”
众人似看到了希望,热切地看着她,不想到她却用极低的声音说:“不如,帮他准备后事吧……”
大家伙才要质问她,却被领头的人拦下,护士趁空忙不迭地跑走了。
群情激动,谁也没注意到站在楼梯口的令仪。她脸色惨白,她一步一步接近那些人,云旗和元冬忙拉住她。云旗急道:“姑娘别急,这里是奉天,师长多得是,我去瞧……”话音未落,竟被令仪推了个趔趄,令仪从不曾有这样大的力气,返身甩开元冬,直冲进那些人之中,将他们一一推开,有些人被推急了,才要开骂,却见是一个满脸是泪的女人,也便骂不出口了。
“让开!”一声凄厉的声音让病房门前自然闪开一条路。路的尽头是房门,而另一头是浑身颤抖的令仪。她一步一步挪向病房,脑海中满是一帧一帧的过往……
“请姑娘安!我叫博洛,奉太爷命来接姑娘……”
“是爷把你从宁古塔带出来……”
“茉儿别怕……”
“长生天在上,郭布罗博洛以身起誓,若此书信是真,我愿受万箭穿心之苦……”
“茉儿只管放心,我会活着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活着回来……”
终归还是要推开那道门,医生刚刚为**的人盖了脸,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几个医生不约而同地低头默哀。
令仪踉跄着走进了病房:“博洛……”声音小得几乎没有人听得到,可话一出口,令仪整个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眼泪如雨扑簌而下,只是无声无息,她身后的人都只能看到她不住颤抖的双肩。
元冬和云旗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元冬勉强道:“奶奶保重些,咱们还要带爷回去。”
令仪张着嘴,只是一声都不能发出来,脸憋得紫涨,云旗急了,抬手照着令仪背上的督脉轻拍一下。
一声肝肠寸断的哭声似能穿透周遭的一切,令仪只觉心碎成齑,分别时硬生生咬下那一口,此刻却是有百十张嘴咬噬着自己的全身。除了哭,于她而言,连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双肩,陡然静止了令仪的一切知觉,她不哭,也不动,生怕一动,那双手便会消失不见。
“茉儿,别怕,有我在……”
令仪不觉心头一松,才要笑,却似被谁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绵软无力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