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仙鹤拾衣(2/2)
“有什么不一样!”
“这里是我的家,我父辈祖辈都埋骨的地方。”喻红林坚定地道,“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简直是个疯子,死在哪里不可以,这真得有这么重要吗?”
“对我而言,这比性命还来得值得骄傲。”
“喻红林!”鹤拾遗忍不住大叫道,“原本我还不能确定鞘归人的藏身之处,现在可真得谢谢你啦,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一直都跟踪我?”
喻红林的声音里听不出愤怒。
从他走进鱼门,他便觉得身后怪怪的,果不其然是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
他发问:“你什么时候到的聊云?”
“就在某人被收去猎卫金牌的那天。”鹤拾遗转到喻红林身前,直视着他道,“谁能料到,昔年独上雁山,使诸子颜面扫地的天才剑客三年风雨,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个任人呵斥的软弱杂役!谁能相信,曾凭一己之力堪破天人三策,改剑戮为剑贼,引江湖众怒的顽劣少年,也会棱角磨去,锋芒全空,混迹瓮牖,在酒市混迹而过!”
“你根本不了解他!”话方说出口,喻红林便后悔了,匆匆将后半句咽下。
“这么说来,近月来犯下针对载千道的鹰犬,这数起血案果然都是鞘归人的手笔。”鹤拾遗又喃喃自语道,“载千道和鞘归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原来剑谛那傻乎乎的老头和我说的竟是实话。”
“真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喻红林不愿再浪费口舌,运起身法走出老远,身后依旧传来那道戏谑的笑声。
她居然没追来。
“喻红林,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女贼……”
他并没听到后半句话,因为他已经用手堵住了耳朵。
堵得死死的。
可该死的是,他明明想见的是鞘归人,为何偏偏冒出了一个搅不清的江南女贼。
……
……
文宇阁并非寻常的观宇,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所藏书楼。
因为此楼中收录的各家学说,宗教典籍数目可观,其中还有不少是孤本善本。
此楼在聊云西城郊一片乡村之中,离城备军的临时驻扎军营不远,凭借地利人和,渐渐发展成为方圆一带的知名圣地。多有善男信女到阁中求书抄录,上香供奉。
文宇阁接受八方功德,白族几任阁主修葺屋宇,重建书塔,整理旧籍,收录缺本,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陈冲此刻就在文宇阁内,手中拿着一本标着永佑年号的《气玄经》把玩。
翻了几页,目光落在几行文字上,其中大意讲的是关于云神的来历,有“气聚而生,气灭而隐,无从无与”一句。
三百年前,聊帝率民众在金水河边掘土为穴,垒石筑城,第一祭拜的便是这九霄上的五彩云气。
三百族民击缶而歌,纷纷割破手指,指天立下誓言,凡有云护之地,便都只把云神当作唯一的信仰。
然后五彩云气才渐渐消散,露出熔日,阳光播撒大地,聊云城自此而立。
这一群信奉云神的子民。
在每一个聊云城人心目中,云神便是至高无上,无法企及的存在。
每一个胆敢诋毁云神的人尽要他补偿,每一个僭越亵渎云神的人必向他讨回十倍的代价。
被众志成城的聊云人杀得全军覆没的凡城之主便是第一个例子。
听说他逃回凡城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不到七个随从。
过云江之时,他将自己的佩剑斩断丢入滚滚江水中,誓要重振旗鼓,踏平金水河畔。
而之后的事,天下皆知。
长佑雄关立,半载不能过江一步。
思绪湍流,陈冲莫名感慨。他将旧籍推回书架之中,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书塔九层的视线极为开阔,文宇阁俨然的屋舍,错落的布局也尽收眼底。
脚下是一片足有半个猎卫府大的广场,来往人流穿行不止,皆是慕名前来的信徒,脸上带着那份虔诚令人动容。
许多人手中都捧着一卷或数卷的竹书抄本,看来此行收获不菲。
广场南面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文藏内宇四字,一笔一划尽显大国工匠风姿。
有一位满鬓斑白的老人伛偻着身子,正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的孙儿讲述这上面的意思。
但还不过半人高孩童哪有闲情去听这些。他巴不得大人早点去干正事,好让他能自由自在地玩耍。
这文宇阁此时自然就成了他最心仪的玩乐场。孙儿逃开爷爷的视线,在人群之中钻来钻去,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一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两人笑着爬起来,就此结了伴,绕着石柱跑来跑去,好不愉悦。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而他要等的人却迟迟还没出现。
陈冲不由得有些心焦起来,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他坐不住了,他留了一张纸片塞进那本《气玄经》之下。
这是他们昨日约定好的暗号。
下了书塔,陈冲方跨出大门,迎头看见一个腰肢纤细的花衣少女提着一个竹篮,从还愿堂里走出来。那只竹篮里盛着一束黄香,用荷叶仔细地包着。
“阿玉姑娘。”
陈冲差点喊了出来,看见她平安无事,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又生诧异。
阿玉像是没发现陈冲,自顾自地往大门外走,一点儿也没到书塔来的意思。
陈冲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装作也是个归去的信徒。
他走到阿玉的旁边,两人并肩而行。阿玉只瞥了他一眼,却是镇定非常,什么话也没说。
“姑娘孤身到这文宇阁,也是来求书拜神?”
陈冲边说边四处寻找盯梢,人海茫茫,一时什么也没发现。
阿玉似乎并未听见,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在和我说话?”
“自然。”陈冲借着挥扇的动作,压低声音道,“阿玉姑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不料阿玉还未听完,杏眼一亮,破口骂道:“你这下流坯子,知道我是谁家的女眷,也敢来和我勾搭。”
她言辞俱利,毫不做作,周遭的人听了,皆是纷纷侧目。
看向陈冲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此人生得高头大面,仪表堂堂,想不到也是个四处勾搭的轻薄**虫。
“姑娘实在是误会在下了。”陈冲吃惊不小,尚不慌张,沉声辩解。
“还请阁下自重些。”阿玉白了他一眼,再不理他,夺路就走。
不过才不到一日,这少女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竟然推说不认识他,还把他当成了个花花公子。
临走前,少女不经意间朝他挤了挤眉头,也算不上有心,陈冲见了,困惑的心登时领悟,只道这少女是身处危险之中,受人胁迫不能与自己说话,便道:“是在下认错人了,得罪。”
当下扭头便走,他稍稍走快几步,就从人群的视野中摆脱出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轻薄子就消失不见,不由得大叫邪门。
陈冲从路过一人头上牵走一顶草帽,又将自身外袍脱下随手给石狮子披上,从另一边的角门绕进。
快走几步,继续跟在阿玉身后,两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陈冲不知她求完香,究竟还要到哪里去,渐渐走入这文宇阁的腹地。不觉间,陈冲跟着她走进一处名叫适安的小楼,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发霉的味道。
陈冲正自好奇,揭开油布一看。地上堆着数捆书册,封面模糊,条页也颇肮脏,原来都是些烂了,已经无法阅读的旧书。陈冲向窗外一看,像这样堆放旧书的柴房,这文宇阁内不知还有多少。
“你干什么还跟着我?”
陈冲听见叫声,转过头去,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数道雷霆般的急电便朝他瞳孔刺去。
他吃惊不小,不知有多少敌人,不敢托大,当下鞘中涌流剑呼啸而出,护住胸前三大方位。空气中爆出数声剑刃交击的剧烈声响,涌摇不止,陈冲握剑的手也差点脱力。
他方才所用的剑招名唤“穷涯知归”,乃是云护剑录中最难练成的六招之一。此招务求在绝险之地,将自身内息与剑合为一体,以剑的余气去攻击对手的手腕,来逼迫他们撤剑。
那六个应天子中境的黑衣刺客一击不得,在幻影之中身位变化,如猿猴般飞快地扑到屋内的圆柱之后,瞬间消失不见。
陈冲且战且退,不一会儿到了角落。
他感受到那六道气息还在虎视眈眈。一一扫视过去,仍未发现敌人藏身之处。那六人仿佛融进了这圆柱的阴影之中。只见内厅中,有一个倩影从窗后一掠而过。
陈冲负手握剑,走进去一看,阿玉正站在帘后,素手紧紧挽住衣裙。因为太过用力,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雪目中似流露出一种无限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