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苦难从无国界(2/2)
这时,书店深处的帘幕掀动,一个穿着打补丁羽织的男子低头走出。
他的腰间佩着短刀,但刀鞘已经磨损。
男子匆匆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落寞。
林砚继续向西,来到鸭川沿岸。
往年初夏,这里应该已经搭起热闹的纳凉床,如今却只有零星几处亮着灯。
对岸的东山隐没在夜色中,八坂神社的灯笼像一串黯淡的念珠。
在四条大桥上,他遇见一个卖画的老人。
画架上摆着京都的风景水彩,但颜料已经干裂。
“先生,买一幅吧。“老人的声音沙哑,他已经三天没开张了。
林砚买下一幅《雨中的金阁寺》。
老人接过钱时,手指在微微发抖。
沿着鸭川前行,他在一条小巷深处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茶寮明月庵。
门帘褪了色,里面传来年轻女子哀婉的歌声:
“吉野山,峰之白雪,转眼消融...“
掀帘而入,茶寮里只有一桌客人。
唱歌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穿着褪色的淡紫色和服,指尖在十三弦古筝上滑动。
她的歌声很美,却带着说不出的忧伤。
林砚在角落坐下。
老板娘送来茶点时,低声说:“这孩子的父母都在流感中去世了。现在靠在这里卖唱维持生计。“
少女转调时,林砚听出筝曲中混入了现代的和声——那是战前才兴起的新式奏法,如今却成了对往昔的追忆。
“最近生意不好。“
老板娘擦拭着茶碗,“很多人都离开京都去大阪找工作了。留下的人,也都省吃俭用。“
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男子,他们的茶杯已经空了许久,却还不愿离开。
其中一人轻声叹息:“连祇园的艺妓都少了许多...“
离开茶寮时,月光冷冷地照在石板路上。
经过一座小神社时,林砚看见一个穿着破旧神主服饰的老人在清扫石阶。
老人的动作缓慢,每一次挥动扫帚都显得吃力。
“年轻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老人停下扫帚,声音里满是疲惫。
“初到京都,想看看这座古都。“
老人望着远处的鸟居:“京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京都了。战前这里香火鼎盛,现在...“
他摇摇头,“连供奉的神馔都简化了。“
林砚注意到神社前的赛钱箱里只有寥寥几枚硬币。
石灯笼有的已经破损,却无钱修缮。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苦难。“
老人继续扫地,“但这一次,京都伤得很深。“
回到吉田寮时,午夜的风铃在檐下发出孤寂的声响。
林砚站在门前,望向远处比叡山模糊的轮廓。
这座千年古都就像一位褪去华服的老者,在战后的寒风中微微发抖。
夜深人静,林砚独坐在吉田寮的和室中。
电灯在矮几上投下摇曳的光晕,窗外鸭川的流水声隐约可闻。
他铺开稿纸,墨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笔尖蘸饱墨汁,却迟迟未能落下。
白日里所见的一切在眼前浮现:旧书店老妇人修补古籍时颤抖的手指,茶寮少女强颜欢笑的歌唱,神社前空荡的赛钱箱,还有那些在巷弄间默默消失的身影。
这些画面与远在故国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山西旱地里佝偻的农人,上海弄堂中为米价发愁的主妇,流离失所的难民......
他的笔尖终于触纸:
“苦难从无国界。
京都老妇修补的不是书籍,是破碎的生计;
茶寮少女吟唱的不是古调,是逝去的安宁。
这与黄河岸边老农望着龟裂土地时的叹息,本质上并无二致。
今日日本街巷间的萧条,与故国城乡间的困顿,看似相隔重洋,实则同根同源——都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下,平民百姓不得不咽下的苦果。“
他停顿片刻,眼前浮现出日本农夫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他们的脊背与中国农民一样弯曲。
“若要说源,这苦难的源头不在东海之东,也不在太行以西。它藏在列强瓜分的野心间,藏在工业革命掀起的巨浪里,藏在将人视为工具而非目的的世道中。
日本平民与中国百姓,都是这个时代的祭品。区别只在于:一方的苦难来自膨胀的野心反噬,另一方的苦难源于积弱的无奈。“
“然深思之,日本今日之困,未尝不是明日中国之鉴。
若不能自强,今日京都街头的萧瑟,或许就是明日北平城中的景象。“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
月色下的鸭川静静流淌,千年如一日。
这条河流见证过多少王朝兴衰,多少百姓悲欢。
“真正的源,或许藏在每个选择里——是选择弱肉强食的掠夺之道,还是选择共生共荣的相处之道?
是选择闭门自守的固步自封,还是选择开眼看世界的自强不息?“
最后一笔落下时,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
这钟声既为战后的日本而鸣,也为在苦难中挣扎的中国而响。
林砚吹熄油灯,在黑暗中静坐。
他明白,看清苦难的源头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找到改变这一切的道路。
而这条道路,正等待着他去开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