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8章 公义仍存(2/2)
科尔的脸色彻底白了。
他可以对着工坊的雇工耍横,可以搬弄行会的规章,但他无法面对这群一无所有、仅靠着一点微薄善意维系生存底线、并且因此被激怒的灾民。
这些人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的愤怒直接、原始,且蕴含着不可预测的风险。
勒沃尔家族的轰然倒塌,便是明证——至少在科尔所能接触到的最高认知里是如此。
“你……你们想干什么?聚众闹事吗?”
科尔的声音尖利起来,却透着心虚,眼神死死盯着领头的巴尔多鲁。
“闹事?”
一个牵着瘦小孩子的妇人突然开口,她身上那件赭石色的粗布外套明显是改小的旧衣,脸颊因为激动涨得通红:
“庞迪老爷的布,去年冬天救了俺娃的命!没那件厚袄子,他早冻死在河边了!你们这些走狗,穿得暖吃得饱,还非要来断我们穷人的活路吗?”
她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既是害怕,更是悲愤。
“对!断了冬莱染坊,明年冬天我们穿什么?披麻袋片吗?”
“狗官!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滚出染坊街!”
贫民中爆发出零星的怒骂,声音越来越高,情绪如同被点燃的干草。
他们或许不懂《工坊管理条例》第十七款,但他们懂谁给了他们实惠,谁要夺走他们这点可怜的依靠。
染坊内的工人们受到感染,呼喊声紧跟着震天响起:
“滚出去!滚出去!”
内外呼应,声浪如潮。
科尔和他手下的人被这同仇敌忾的气势彻底淹没,面色如土。
他们不敢去赌,如果再停留片刻,这些激愤的贫民和工人真可能将他们生吞活剥。
“你、你们给我等着!”
科尔指着巴尔多鲁,尖叫声忍不住发抖——随即被人群中更大声的哄笑与唾骂所淹没——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人群的包围。
什么行会任务,什么背后主使,此刻都比不上保住小命要紧。
庞迪·冬莱不知何时已走下楼梯,来到门口,深深凝望了一眼门外的众人,郑重地鞠躬行了一礼。
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贫民们渐渐散去,所谓“领取衣物”,自然会有专门的人送到圣心教堂统一发放——他们本就是得知了消息、特意赶来帮场子而已。
很快,巷子里便只剩下了“领头闹事”的巴尔多鲁和护送他的几个年轻力工。
庞迪·冬莱张了张嘴,到喉咙眼里的“你们还是太冒险了”还是咽了回去,话锋一转,拦住了就要离开的几人:
“小心他们报复,先进来躲躲,过一会儿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稍后让巴尔多鲁先生随我们一同离开就好。”
还不等巴尔多鲁开口推辞,一道略显清冷、又带着上位者的威严的女声自街口传来。
庞迪·冬莱等人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去,只见一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在一帮与胡尔克尔商业大街格格不入的彪悍骑士的护送下缓缓驶近。
那清冷又威严的女子嗓音,正是从马车里传出。
薇薇安·谢尔弗掀开窗帘,冲着庞迪·冬莱微微一笑:
“坊主先生,我确实是来确认谢尔弗家族的订单的。”
庞迪·冬莱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他感念李维·谢尔弗的帮助,却又自觉无力搅合南北之间的腥风血雨——但还是主动迈下台阶,以最诚恳而谦卑的姿态向薇薇安行礼道:
“这是我和全坊的荣幸,谢尔弗的薇薇安女士。”
巴尔多鲁此时也瞧见了车队后头眼神关切又责备的自家老师、神甫詹姆,嘴角泛苦,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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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事情便是如此。”
相比于林克庄园堪称简陋的书房里,茶香也远比不得薇薇安的日常用度。
但卡洛斯·谢尔弗的长女脸上殊无异色,平静而温和地介绍了近来日瓦丁可能的上层斗争形势。
这等淡定,也使得原本担心招待不周、神情局促的庞迪·冬莱放松了不少。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的放松,庞迪·冬莱的心又再度提了起来。
坊主先生先是看了一眼薇薇安身边的莉亚·德林——他自然是不认得莉亚的——见谢尔弗的大小姐没什么异议,便也壮着胆子开口道:
“只是……薇薇安小姐,我不明白,他们那些大人物为什么要针对我呢,我明明是在给……”
庞迪·冬莱的话戛然而止,未尽的意思却很明朗——除开向谢尔弗供应少量的染剂外,他和他的工坊,从扶救流民开始,就一直是挂靠在国王陛下名下的;那点可怜的和北境的合作,也是通过本笃教派(詹姆神甫)的渠道完成的。
甚至于,一个庞迪·冬莱羞于启齿的事实是、他个人的立场和实际行动也确实偏向于天鹅堡。
为什么,为什么日瓦丁的达官贵族还要把自己往死路上、往敌人一边推呢?
庞迪·冬莱心中悲愤。
薇薇安的眼神中却只有怜悯,戳破了手风琴骑士团的老兵那点可怜的幻想:
“我的兄长李维曾经说过,当上层的形势不明朗的时候,那些视人命如棋子的大人物们是不介意底下的人斗一斗的——这种斗争更有利于看清各方的立场。”
这话说得庞迪·冬莱面如白纸,一旁的巴尔多鲁却是恨恨地拍了拍桌子,震翻一桌子的茶水,口中愤愤:
“时局腐败如斯,明明就是这些大贵族的责任,偏偏还要责怪到……”
詹姆神甫扯了扯弟子的衣袖,示意他闭嘴——谢尔弗可同样也是大贵族,詹姆神甫如今也回过味来、自己的优渥处境是靠师兄黎塞留的牺牲换来的。
庞迪·冬莱也是赶忙扯开话题:
“所以,薇薇安小姐,您替、替这位莉亚小姐雇佣、雇佣看守门店的护卫正是因为如此?”
薇薇安先是颔首,又摇了摇头:
“不止如此,我想,在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弗路曼塔里’的探子应该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向庞迪·冬莱先生了解情况。”
“包括我、薇薇安·谢尔弗的拜访和来意。”
薇薇安目光灼灼:
“到时候,还请庞迪·冬莱先生不必顾虑,一五一十地照实告知国王陛下的耳目即可——我们的国王陛下不喜欢被人当枪使。”
“陛下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庞迪·冬莱有些犯难,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自觉不该“出卖”眼前这位救命恩人的亲堂妹。
薇薇安看穿了他的心思,下巴微抬,望向北面,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十足的底气:
“你不必心存愧疚,就像谢尔弗也不仰赖天鹅堡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