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雪尽梅香时(2/2)
李寻欢怔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林诗音。在他印象里,她总是安静的,温柔的,坚韧的,像一泓深潭,包容一切风雨。可此刻,她眼中燃烧着怒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我……”他想辩解,想说不是那样,可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将他的话堵了回去。这一次,咳得更加凶猛,暗红色的血沫不断从指缝溢出,染红了素白的帕子,也染红了他青灰色的袖口。
林诗音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雪还白。她不再说话,猛地将他半扶半拖地拽进屋里,按坐在榻上。动作近乎粗暴。她快速从药囊中取出金针,用火折子燎过,甚至来不及让他躺下,便半跪在他身前,扯开他胸前的衣襟,认穴,下针。
针尖刺入肌肤的瞬间,带着灼热的内力,精准地扎进几处要穴。李寻欢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强行闯入他紊乱的经脉,如同冰原上注入一道暖流,将那翻腾激荡的内息缓缓梳理、安抚。咳嗽奇迹般地止住了,只剩胸腔里火辣辣的疼痛和喉咙口的腥甜。
他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半跪着,微微仰着脸,神情专注到近乎冷酷,眼中只有他胸前的穴位和手中微微颤动的金针。细密的汗珠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下,没入鬓边乌黑的发丝。她身上的梅香和药香,混合着他自己咳出的血腥气,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屋里很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诗音缓缓拔出最后一根金针。她的手指有些抖,但动作依旧稳定。她将金针仔细擦拭,收回针囊,然后,就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
“李寻欢,”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你听好了。”
李寻欢的心,猛地一沉。
“龙啸云是好人,是良配。可我林诗音,不喜欢他。”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用刀刻在冰上,“我敬他,谢他,但我不喜欢他。从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一片冰雪般的清冽和坚定。
“我喜欢的人,是你。”
“从很多年前,在李园第一次见到你,听你念诗,看你喝酒,看你一个人站在梅花树下发呆的时候,就喜欢了。”
“去西域,不是为了什么江湖道义,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业。那些很重要,但不是我去的理由。我去,是因为你要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陪你死。”
“现在,你回来了。我就想在这里,在李园,看着你,守着你,给你煎药,听你咳嗽,看你对着梅花发呆。一天,一年,一辈子。”
“这就是我的打算。跟龙啸云无关,跟什么良配无关,只跟我自己有关。”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判决。像囚犯等待铡刀落下,又像信徒等待神只的回应。
李寻欢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有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惊雷,在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
她喜欢他。
从很多年前。
不是感激,不是同情,不是责任。
是喜欢。
是愿意生死相随,是愿意在这样平凡的清晨,为他捡拾被雪压断的梅枝,为他煎药,为他下针,为他……说出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话。
喉头再次涌上腥甜,却被他死死压住。胸腔里那团被金针梳理过的、温和下来的内息,又开始剧烈地翻腾,不是因为伤,是因为一种他早已陌生、甚至以为早已死去的情感,正在疯狂地冲击着他每一寸冰冷坚硬的壁垒。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委屈,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干净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像雪山之巅最清澈的湖水,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却又无处遁形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我不值得。想说,我这身子,不知还能拖几日。想说,我满手血腥,一身罪孽,心里还装着太多放不下的过往。想说,跟我在一起,只有无边无际的寂寞和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可对着她那样一双眼睛,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是啊,可笑。他一直觉得自己在为她着想,觉得推开她是对她好。可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一切,也早就做出了选择。她不要他以为的“好”,她只要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剧痛,和……一种随之而来的、灭顶般的狂喜与恐惧。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推她,而是——紧紧抓住了她仍搭在他腕间、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她的手很凉,和他的一样凉。但肌肤相触的瞬间,却仿佛有电流窜过,烫得两人都是一颤。
“诗音……”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压抑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惶恐。
林诗音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抓着。她的指尖,能感觉到他掌心冰冷的汗,和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她看着他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看着他苍白脸上浮现出的、近乎脆弱的神色,心尖那最后一点坚硬,也轰然坍塌。
她知道,她赢了。不是赢了什么争论,而是赢了他那层包裹了太久的、冰冷的壳。
“我在。”她轻声说,反手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指,用力,握紧。将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
窗外,雪后初晴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屋子,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她仰起的、带着泪痕却绽放出明亮笑容的脸上,落在他惊愕、茫然、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融化的眼眸深处。
院子里,那几株被雪压弯的老梅,在阳光照耀下,积雪簌簌滑落。黝黑劲挺的枝干重新舒展,点点寒梅,映着雪光,香气似乎也浓烈了起来,丝丝缕缕,透过窗缝,萦绕满室。
春天,或许还很远。
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了。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