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长孙皇后的葬礼。(2/2)
他们没有随众跪哭,只是向着梓宫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久久不曾起身。这一揖,既是告慰皇后的在天之灵,也是对他们自己那份竭尽所能、却依然未能挽留生命的执着与初心的默默祭奠。
整个吊唁过程中,最令人心碎、也最让重臣们暗自心惊的,无疑是皇帝李世民本人的状态。
他没有像寻常丧妻的丈夫那样嚎啕痛哭,宣泄悲愤,甚至没有太多言语。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如同化作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般,坐在紧挨着皇后梓宫的锦墩上,一只手固执地、紧紧地握着皇后那只早已冰凉、失去所有生机的手。
他的目光空洞而深邃,长久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灵柩中那张苍白、安详却再无任何表情的熟悉面容,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每一丝曾经的神韵,都用力刻进自己的骨髓与灵魂深处,生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
他的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那是数十年戎马与朝堂生涯锻造的姿态,但此刻,那挺直的脊梁却仿佛承载着整座泰山的重量,僵硬而脆弱。
他的面容,在短短数日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消瘦、凹陷下去,眼眶深陷,颧骨突出,原本乌黑浓密的鬓角,竟已可见刺眼的霜白痕迹。
那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在战场上意气风发、被万国尊为“天可汗”的雄主消失了,此刻坐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被无情命运夺走了半条魂魄、沉浸在无边孤寂与冰冷中的伤心人。
只有当李承乾、李泰等皇子,或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最亲近的臣子,强忍悲痛上前,哽咽着劝慰“陛下节哀”、“保重龙体”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令人心颤的、近乎破碎的痛楚光芒。
他用一种嘶哑低沉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
“是朕无用……是朕留不住她……”或者,他会突然转向灵柩,对着那片虚空,用梦呓般的语调喃喃:
“观音婢,你说过的……要陪朕看着承乾他们长大,看着青雀把路修遍天下,看着这大唐的盛世,千秋万代……你怎么……就先走了呢?”话语中的绝望与依赖,令人闻之落泪。
然而,在无人窥见的深宫角落,或在更深夜阑、独对皇后旧日衣物、笔墨遗物的时刻,那极致纯粹的悲痛,如同发酵的苦酒,开始悄然变质,孕育出一种更加幽暗、更加偏执的渴望与妄念。
大慈恩寺方丈那番关于“涅盘长生芝”、“不死药”的虚幻耳语,如同魔鬼的种子,在他心灵最脆弱、最毫无防备的土壤里,获得了可怕的养分。
皇后最终未能等到,但这“长生”、“不死”、“逆转生死”的概念,却像最坚韧的毒藤,死死缠绕住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他开始更频繁地、避开朝臣耳目,秘密召见那些通过各种渠道毛遂自荐、或经某些人引荐而来的、自称通晓海外方术、精炼金丹大药的“异人”、“方士”。
询问的内容,悄然从“救治沉疴”转向了“如何延年益寿”、“世间可有长生久视之法”。
他御书房里那些曾被束之高阁的前人寻仙访道典籍、志怪杂录,被重新翻找出来,摊在案头。
他的目光,在那些语焉不详却又充满诱惑的关于东海蓬莱、西昆仑墟、不死树、万岁蟾蜍的记载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虚幻的地名与物名。
甚至,在一次太医令(非孙思邈,孙思邈早已明确表示此乃虚妄)例行请脉后,他屏退左右,用一种近乎孩童寻求确认般的、虚弱而迷茫的语气,对着这位惶恐的医官低声喃喃:
“爱卿……你说,若这茫茫天地之间,真有……真有超脱生死轮回之法……朕与皇后,是否……是否还能有再见之期?”话语虽轻,却重若千钧,透露出一种危险的心理转向。
这种变化,细微而致命,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大多数朝臣还沉浸在对皇后的深切追思和对皇帝龙体安康的普遍忧虑之中,只有极少数心思最为缜密、对帝王心性了解至深的重臣。
如房玄龄,以及拥有超越时代眼光、对“帝王求长生”历史危害性有清醒认知的杜远,才隐隐从陛下那除了深重悲伤外,偶尔投向虚无远方、带着一丝狂热与执迷的空洞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缕令人极度不安的光芒。
在一次出宫后的私下碰面中,杜远难掩忧色,对孙思邈和李恪低语:
“陛下哀伤过巨,心神损耗已极,此乃‘心痹’之症。我最为担心者,是此刻心防最弱,恐有……不该有的妄念,如‘长生’之说,会趁虚而入,盘踞圣心。”
孙思邈捋着雪白的长须,脸上皱纹仿佛更深了,他长长叹息一声,目光中充满医者的悲悯与洞悉世事的无奈:
“杜侍郎所虑极是。陛下此‘病’,确非寻常药石针砭可医。‘长生’之妄,源乎惧死,起于伤逝,最易蛊惑人心,尤其是……帝王之心。
此乃修行者大忌,更是为君者大忌啊。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长孙皇后的葬礼,极尽哀荣,她的嘉言懿行被史官郑重记载,谥号“文德”,注定光耀青史。
但对于活着的人,尤其是那位失去毕生挚爱、高踞帝国权力之巅的帝王而言,一个时代最温柔、最明智、也最坚定的守护之光,已然彻底熄灭。
而一些幽暗的、关乎长生诱惑与权力执迷的阴影,却在他内心最深的裂痕处,如同霉菌般,悄然滋生、蔓延。
帝国的前路,在失去这位无可替代的“稳定器”与“解语花”之后,于那依旧轰轰烈烈、象征着物质进步的基建喧嚣之下,已然悄然埋下了一缕关乎最高权力者心性走向的、难以预测且危险重重的变数与隐忧。
历史的江河,在此处打了一个沉重而幽暗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