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7章 半面妆(1/2)
村西头的老槐树,有些年头了。村里最老的陈太公说,他爷爷小时候,那树就这么大。
夏日里,浓荫能罩住半个打谷场,是纳凉的好去处。入了夜,尤其是月光明亮的晚上,银辉筛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洒下大片大片晃动的、碎银子似的光斑,美得有些不真切。
远处的稻田浮着薄雾,蛙声一阵密一阵疏,空气里有稻花将熟未熟的甜腥气,和泥土被夜露打湿后的凉润味道。
村里人都说,那是“老槐爷”在纳月华,修德行哩。没人觉得不妥,反倒有几分敬意。
张茂林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在县城读了几年书,眼光便有些不同。他觉着乡里人对这老树,敬畏得有些过火。
比如,从没人敢折那树的枝桠当柴烧;比如,月圆前后,绝没有顽童敢去树下玩耍;再比如,关于那树的种种“规矩”,似乎只在大人们眼神的交换和含混的叮嘱里流传,从未有人明明白白地说清楚过。
他问过爷爷。老爷子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树冠的轮廓,只含糊道:“老物件了,有灵性的,敬着点,没坏处。”
茂林觉得,这是老辈人的迷信。直到那个夏夜。
那晚月光亮得出奇,地上几乎没有影子,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茂林从邻村同学家喝了点米酒回来,微醺,心里燥热,便绕路从田埂上走,想吹吹夜风。路过老槐树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钉在了原地。
树下,月光最盛的那片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距离不远不近,约莫十几步。看身形,是个女人,穿着样式很老的、盘扣的靛蓝布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光滑的髻。她侧身对着茂林的方向,微微仰着头,姿态娴静,像是在专注地欣赏头顶的月亮。
月光毫无保留地淋在她身上。可茂林浑身的血液,却在瞬间冻成了冰碴子。
那女人的脸……只有一半。
从茂林的角度看去,是她的右半边脸。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带着死气的白,但五官清晰,甚至称得上清秀。眉毛细长,眼睛望着月亮,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柔和。这半边脸,是完整的,甚至有一种静态的、诡异的美。
问题在于,她的左半边脸,不存在。
不是被毁容的狰狞,也不是戴了面具的遮掩,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存在”。从鼻梁中线开始,左半边就像被最精准的裁刀笔直地切掉了,只剩下一个平滑的、空白的面部剖面。没有脸颊,没有眼睛,没有耳朵。那剖面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细腻的、类似于上好白瓷的质感,光滑,完整,空空如也。
一半是清晰的人面,一半是光滑的“瓷”面。
茂林的酒瞬间醒了。他想叫,喉咙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跑,腿脚却像被浇铸在了田埂的泥土里。他就那么僵着,眼睁睁看着。
那“半脸”的女人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存在。她静静地“赏”了一会儿月,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那张一半人脸、一半“瓷”面的脸庞,转了过来。
她“看”向茂林。
用那仅存的一只右眼。
那只眼睛黑白分明,瞳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眼神里没有恶意,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茫的专注。
她“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或者,在确认着什么。
茂林魂飞魄散。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呜咽,猛地拧转身,连滚带爬,疯了一样朝村里亮着灯火的方向狂奔。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那空白的、光滑的“瓷面”,和那只幽深的眼睛,一直贴在他的后脑勺上。
回到家,他撞开院门,脸色青白,大汗淋漓,把起夜的老爹吓了一跳。问他,他只哆嗦着嘴唇反复说:“槐树……槐树下……脸……一半……”
爷爷披衣出来,听了两句,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像蒙了一层灰。他没多问,只是深深看了孙子一眼,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陈旧的桃木小匣,又从自己脖颈上解下一根红绳系着的、被磨得温润发亮的不知名兽牙,不由分说挂在茂林脖子上。
“戴着,别摘。近些天,天黑就别出门。”爷爷的声音干涩,“尤其是月明夜,离西头老槐树远着点。”
茂林惊魂未定,攥着那枚兽牙,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他追问那是什么。爷爷沉默良久,才叹口气:“那不是鬼,也不是怪。是‘影缺’。”
“影缺?”
“老物成精,夺的是日月精华,天地造化。但这造化,有时候会‘满’出来。”爷爷尽量用他能懂的话说,“就像水缸满了会溢。这‘溢’出来的东西,没形没质,沾了活人的‘眼缘’和‘心头影’,就会聚成个模样。你看见的那个,就是老槐树多年纳受的月华,无意间‘映’出来的东西。它没有魂,没有心,甚至不算个活物,就是个……‘印象’。”
“可为什么是半边脸?还穿着旧衣服?”茂林不解,恐惧里掺进一丝怪异。
爷爷的眼神有些飘忽:“因为它不完整啊。树得到的月光是完整的,可‘映’出来的时候,或许只‘映’到了某个瞬间的某一部分。至于衣裳模样……谁知道是映着了几十年前哪个路过女子的身影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见’它了。”
“看见会怎样?”
“它被你‘看见’,你们之间就算有了‘缘’,尽管这‘缘’薄得几乎不算什么。”爷爷盯着他,“它无心害你,但它那种‘空’,那种‘缺’,看久了,会‘染’人。就像你老盯着一堵白墙看,看久了,眼里心里就只剩下那片空了。它会慢慢‘渗’进来,让你觉得自己也缺了点什么。”
茂林打了个寒颤,想起那只空茫的、非人的右眼。
接下来的日子,他谨遵爷爷的嘱咐,日落即归,绝不在外流连。脖子上的兽牙贴身戴着,最初几晚,他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床边站着个半边身影,用那只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但睁开眼,只有月色透窗棂,在泥地上画出格子的光影。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田里的稻子一天天黄了,空气里满是丰收前燥热的香气。茂林渐渐以为,那夜不过是一场离奇的噩梦,被爷爷的“老物件”和“影缺”之说暂时镇住了。
直到他开始“丢失”。
起初是些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感觉。照镜子时,偶尔会愣神,觉得镜中人的左半边脸,轮廓似乎比右半边模糊那么一点点。眨眨眼,再看,又一样了。他以为是眼花。
然后是记忆。明明刚才还想好要去灶间取镰刀,转身就忘了要拿什么。不是普通的遗忘,而是关于“取镰刀”这个念头本身,连同产生这念头的那个短暂瞬间,像是被橡皮擦从脑海里轻轻抹去,不留痕迹,只剩下站在原地的茫然。
他开始害怕照镜子,不是怕看见什么,而是怕那种瞬间的、关于自我形象的恍惚。
最让他心底发毛的,是声音。有时在院子里,听见母亲在屋里叫他,声音从左边传来。他转头应声,屋里却空无一人,母亲正从右边的菜园子摘菜回来。他问,母亲茫然:“我刚回来,没叫你啊。”
这些“丢失”和“错位”,细碎,无法言说,更无法取信于人。他说了两次,家里人都笑他读书读得疑神疑鬼。只有爷爷,每次听他含糊提起,抽烟的动作就会停顿片刻,烟雾后的眼神晦暗难明。
茂林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缓慢风干的果子,某种鲜活的、连贯的东西,正从内部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散逸、剥落。他变得沉默,喜欢待在光线明亮、人群聚集的地方。
夜晚成了煎熬,尤其是月夜。他拉紧窗帘,不敢看窗外那水银泻地般的光,总觉得那光里,藏着那只空茫的眼睛,和那片光滑的、吞噬一切的“瓷白”。
又是一个月圆夜。月光太亮,薄薄的窗帘根本遮不住,屋里像蒙了一层青灰色的纱。茂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脖子上的兽牙贴着皮肤,温温的,却驱不散心底泛上来的寒意。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没来由的口渴。不是喉咙干,而是源自身体深处的一种“空”,迫切地需要一点冰凉湿润的东西来填补。他想起水缸里白天打上来的井水,在夜里应该沁得冰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他鬼使神差地坐起身,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穿过堂屋,朝院子角落的水缸走去。
月光如水银,泼了满院。一切都清晰得过分,又安静得诡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往常夜里老鼠窸窣跑过的声音都没有。世界只剩下无边的、清冷的月光,和他自己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他走到水缸边,拿起瓢,弯腰,舀起半瓢水。水很凉,在月光下微微荡漾,映出一小片碎掉的天空和他模糊晃动的倒影。他凑近,想喝。
水面的倒影里,他的脸随着水波扭曲。但就在涟漪即将平复的一刹那,他看见,倒影中自己脸的左半边,那眉毛,眼睛,脸颊的轮廓……正在像退潮一样,极其缓慢地、平滑地淡去,不是消失,而是变得透明、模糊,最终,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水光。
就像……被月光“洗”掉了。
茂林手一抖,水瓢“哐当”一声掉进缸里,溅起冰冷的水花。他踉跄着后退,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左脸。
触感是真实的,温热的皮肤,轮廓分明的骨骼。手指划过眼皮,睫毛扫过指腹,带来微痒的触感。眼睛能眨,能看。脸还在。
他惊疑不定地喘着气,再次看向水缸。水面还在晃动,倒影破碎不成形。他等不及,发疯似的冲回屋里,扑到墙上那面模糊的旧水银镜前。
镜子里,年轻的脸上满是惊恐,汗水涔涔。左边,右边,五官俱在,对称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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