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扼秦幻梦(1/2)
薛地的深秋,是枯槁与焚毁的协奏曲。连绵的细雨并未如期而至,持续的旱情榨干了土地的最后一分湿润,万物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呈现一种绝望的黄褐色。枯萎的蒿草在干裂的风中瑟缩,灰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如疲惫的蝴蝶落定,很快又被卷走,露出裸露的、龟裂的黑色土壤。四野望去,唯有远处低矮的丘陵上几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勉强撑着几片灰败的叶子,点缀着这片近乎死寂的旷野。
薛国公室宗庙,厚重而沉郁。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壁在斜阳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瓦当上的兽面纹路仿佛也蒙上了灰尘,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整个建筑的关节都在呻吟。
田文缓步走出门庭。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素黑的深衣,麻质的布料显得粗糙而沉重。他的脚步异常缓慢,如同足下生根,又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担,每一步落下都踏碎了庭院石板缝隙中的些许黄尘。脸上尤带泪痕,却已无更多泪水可流,唯有空洞的双眼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疲倦和迷茫。
几个时辰前,父亲田婴的棺椁终于入土为安。葬礼的喧嚣已然散去,飞扬的尘埃尚未在墓坑上方完全坠定,混杂着焚香的灰烬和纸钱燃烧后的余烬,带着焦糊的气息,扑打在田文脸上、肩上,留下细微的痕迹。
这尘埃,便如同一场无声的加冕。它们落下,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同时落下的,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担子——薛公的爵位,以及那片父亲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此刻正饱受旱魃蹂躏的广阔封地薛邑,连同其上官吏、甲兵、田庄、作坊、万千子民,一并沉重地、不容置疑地压入了他的怀中。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不仅仅是权力,是父亲未竟的忧虑——对衰微周礼的叹息,对齐国朝堂暗涌的警惕,以及那西边函谷关外日渐膨胀、其凶名已传入中原腹地的黑色巨兽——秦国。这一切,如今都要由他来承担了。
一阵更猛烈、更干燥的风掠过庭院,卷起漫天黄灰,将田文的身影吞没片刻。他停下脚步,微微眯眼,目光穿透烟尘,望向遥远的西方天际。那里,夕阳正沉入一片混沌的地平线之下,仅余一抹残红如血,浸染着苍茫的天幕。一股更为尖锐的寒意刺入他的心扉。
齐国都城临淄,王城大殿深处。
与薛地的凋敝截然不同,这里是权力的心脏,秩序井然,奢华宏伟。巨大的殿柱直抵穹顶,绘着精美的云气纹饰和象征王权的蟠螭。丹墀之上,蟠龙金漆的御座巍然矗立。此刻端坐其上的,是齐宣王田辟疆。
他刚过不惑之年,目光锐利如鹰隼,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疲态,只有一种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勃勃锐气。国丧期间特有的沉寂并未压住他周身散发出的威压,反而更像是在积蓄力量的猛虎。
翌日清晨,田文依礼入朝觐见新君。繁琐的入宫礼仪后,宦官将他引入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斗室。室内光线晦暗,唯一的窗口被深色的厚锦帘遮挡,只透进几缕微光,浮尘在光束中无声沉浮。空气里弥漫着墨香、陈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气息。
墙壁上,巨大的七国舆图占据了整面墙体。精工绘制的疆域山川纵横交错,黄河蜿蜒如带,太行与秦岭如卧龙蛰伏,星罗棋布的城邑标记点缀其间。不同的国别以不同色泽区分,秦国——那一片刺目的玄黑色,从雍州大地蔓延,如浓重墨汁自西方扩散,已然侵染三晋,其阴影仿佛要吞噬位于地图最东端的齐国疆土。
脚步声响起,田辟疆悄然出现,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他没有坐上室中唯一的矮榻,而是径直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背对着田文。他的身形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高大,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孟尝君,一路辛苦。”田辟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低沉、雄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重物撞击铜钟后的余震,在四壁间来回震荡,嗡嗡作响。
田文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黑色地砖,广袖垂落,铺散在地面上。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薛地干燥泥土的气息。
“臣拜见大王。”田文的声音平稳,但尾音深处却缠绕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田辟疆缓缓转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火焰射向田文。“秦!”他猛地抬手,那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食指,如同锋利无比的剑尖,直刺向地图上被标注为“秦”字的雍州腹地。“虎狼之秦,气势日益嚣张!蚕食韩、魏血肉,觊觎周室神器!气焰熏天!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寡人夙夜忧思,欲扼其咽喉,断其爪牙!然此非齐一国之力可胜任。”
他的话语充满了力量感和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田文,压低的声音却更具穿透力:“需君助寡人一臂之力!”
田文缓缓直起身,目光坦然迎上齐王灼热的眼神。那面高悬的地图上,代表各诸侯的疆域边界,细密的标记在他此刻的视野里骤然扭曲、变形,尤其是那条代表秦与中原冲突的、模糊的界限,在他眼底竟如干涸的血线般蠕动、延伸,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腥气。
“臣得蒙先父遗泽,承继薛邑。”田文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当以此薛地为根基,为齐国砥柱,竭尽股肱之力,助大王成就遏秦大业!合纵抗秦之谋,非臣朝夕幻想,实乃深思熟虑!请大王以国事相托,授臣相国之位!臣当倾尽食客宾客之力,联结诸夏,共御强暴!”
“好!”田辟疆双目精光大盛,一个“好”字如同炸雷在斗室中爆开。他再无丝毫犹豫,猛地从袍袖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那是一方玉质的相印,在室内唯一一束微弱的光线照射下,透体晶莹,散发出温润却不容逼视的光泽。印纽为象征威权的虎形,线条刚劲,仿佛正在无声咆哮。
“相印在此!”田辟疆的声音如同金石碰撞,洪亮无比,“孟尝君!接印!”他向前一步,将手中重器压向田文伸出的手掌。
当那冰凉的玉印带着齐王的体温与力量沉重地落入田文掌心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瞬间穿透他的血脉。冰冷的玉质触感如寒水流过,奇异地将昨日葬礼的余烬、今日朝堂的压力和那如血线般延伸的边界焦虑瞬间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胸中压抑了许久、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火焰!这冰火交织的冲突感,让他指关节因用力攥紧而微微泛白。
“寡人,要你为合纵之盟鞭!”田辟疆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后面的话,他那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几乎钉进田文瞳孔深处,“务必鞭挞六国,合力同心,将这头来自西陲的虎狼,打回函谷关之外!打回它的巢穴里去!”
“必不负王命!”田文斩钉截铁,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坚定,如同两块美玉在寂静中猛然相击,迸发出金属般的回响,震得斗室四壁嗡嗡作响。
秦国的阴影,在函谷关以西投下的庞大轮廓,如同附骨的剧毒之疽,正日夜折磨着所有关东诸侯的心脏神经。
田文入主齐国相府之后,这座位于临淄中心、占地广阔的府邸,彻夜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正堂大梁上悬挂的巨大青铜油灯昼夜不熄,映照着人影幢幢。庭院中车马喧嚣从未停歇,轺车、轩车、驷马战车交错停歇,蹄铁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不绝的脆响和闷响。
府邸核心处的议事正厅,那面巨大的、绘制在整块厚实素缎上的七国舆图,高悬于主壁之上,俯瞰着堂中一切。地图色泽鲜亮,山川江河历历在目,无数道各色丝线如同活物的触手,被仔细地用细金钉固定在图上:红色丝线标记着可能的联军进兵路径;黄色丝线勾勒出相互联通的邮驿粮道;绿色丝线标示着各国驻屯重兵的要塞;蓝色丝线划过需要跨越大江大河的险途。各色丝线纵横交织,如同一张野心勃勃的蛛网,试图困住盘踞在西方、那片被特意加深为玄黑色的巨大区域——秦国。
大厅里始终是人来人往的水流旋涡。来自各国的说客、谋士、纵横家,穿着风格各异的长袍,操着不同的方言口音,或慷慨陈词,或低声密语;身负重要书简、帛书的驿卒信使,身着便捷的劲装,风尘仆仆,刚在门房处解下佩剑,便急匆匆地步入内堂,将来自赵国邯郸、魏国大梁、韩国新郑甚至楚国郢都的密报呈上。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停留交换,便又有最新的指令被传出,新的使者跳上备好的快马,绝尘而去。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唯有永不歇止的信息流在流动、碰撞、编织着巨大的计划。
在一次仅限几位心腹高级门客参与的密谈中,田文猛地一拳砸在铺展巨大地图的漆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周围数盏油灯的火焰剧烈摇曳。他脸上惯有的温和仪态尽褪,显出鹰隼捕猎前的狠厉。
“秦之贪婪,犹如无底之壑!吞食诸国,何曾餍足?”他的声音冷冽如深冬的冰凌,“韩魏,已成其盘中鱼肉,每日皆受啖食之苦!三晋脊梁将断!至于楚王,”他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刻薄的弧度,“名为雄踞南疆,实则愚不可及!昔日竟因张仪一句‘商於六里之地’的空口承诺,便乖乖入彀,反弃真正盟友于不顾,甘为虎作伥!简直荒谬绝伦!其耻辱,刻于史简!何其愚蠢!”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围坐的食客们。“今日我等若坐视秦人吞韩嚼魏,明日,那磨利的秦刃便会顶在齐国与楚国的咽喉之上!六国之亡,始于今日之妥协!唯有将天下意志拧成一股,结成一体,扼其咽喉!方能绝此大患!”
座中冯谖,深得田文信任,以奇谋异策着称。他眉头紧锁,枯瘦的手指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须,缓缓开口:“相国所虑,洞察幽微。然合纵大计,知易行难,犹逾登险峰。观诸雄之心,诚然:赵,与秦虽西境接壤有限,然阴晋、离石数战,损兵折将,割城弃地,其君民皆惧恨交加,此诚可引为臂助;燕,国处极北,素与秦远隔,然国小力薄,闻秦之名而股栗,此亦可稍加笼络;韩魏更不必言说,恰似身处虎吻,日夜受其凌迫,唇亡齿寒之理,当能体会至深。”他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花白胡须随之微颤。“然而楚国——却是关键中的关隘,变数中的变数!”他抬眼望向田文,目光灼灼,“楚怀王自受张仪‘商於六里’之奇耻大辱以来,如惊弓之鸟,畏秦如惧鬼魅。秦之一怒,即能使楚国野不举炊!楚王之心,已被秦威慑破。其恐惧秦人怒火远胜乎思谋复仇!复加以秦人细作常游说于郢都权贵之间,播散‘秦不可敌’之论,其国中多有畏秦如虎之鼠辈,从中作梗。撼动楚国,令其弃秦而从我,恐难逾登天。”
冯谖的话语清晰地道出了核心困境。田文面沉似水,嘴角那抹冷酷的弧度却加深了。他骤然站起身,几步走到巨大的地图前,影子因灯火而拉长,狰狞地覆盖在那片象征秦国的巨大黑色区域之上。
“楚怀王?”田文冷冷一笑,声音如同冰窟中拖出的铁链撞击。“此人,贪婪如饕餮,多疑似狐兔,却又懦弱如田鼠!他今日依附于秦国翼下,不过是慑于虎狼爪牙锋利。若……能让他看清镜中的深渊,同时给他画一张足以令其疯狂的巨饼呢?”他猛地抬手,食指用力点在地图上一片广袤的区域。“彼所欲者,无非扩张疆土,雄霸南方!秦破之后,武关天险可锁关中门户,将秦死死困在崤函以西!蜀地千载粮仓,可使楚国仓廪实如丘陵!汉水上下千里沃野,尽归楚有!有此三地,楚国根基将固若金汤,天下莫敢小觑!试问,如此泼天利益,甘甜如醴,那熊槐,可能抵挡?!”他手指重重划过那大片区域,仿佛已经将其割下赠予楚国。
厅堂内一时落针可闻,唯有灯油在青铜灯盏中燃烧发出的细碎“噼啪”声在死寂中跳动,如同战场远方的闷鼓。那被烛火拉长的田文的巨大身影,在晃动的光影中,仿佛一只振翅欲扑的巨鹰,死死地攫住了地图上整个西秦。
一个残酷而清晰的现实摆在田文及其智囊团面前:若要六国合纵之盟最终凝结成形,楚国这根关键链条的加入,是决定成败的锁钥。楚秦之间那条若断若连的纽带一旦完全割裂,便是撬动整个天下均势、使胜利天平倒向东方诸侯的唯一契机。地图上,一条被田文用朱砂特意加粗醒目的红线,自临淄逶迤延伸,斜贯整个华夏,如同长龙的脊柱,最终指向西北方咸阳的坐标点——这正是田文心中构想的东方联军团结一致、共同迈向胜利的唯一道路。然而此刻,这条理想中的红路,只是飘浮在地图之上,一个需要用无数心血、权谋甚至鲜血去填充的幻梦。
时间荏苒,转眼已是公元前306年的严冬。
临淄城连绵的宫殿屋檐上,残存着些许积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瑟。昨夜的风异常酷烈,敲打着相府紧闭的窗棂,呜咽了一整夜。
相府的书房内,厚重的锦缎窗帘紧闭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风雪的呼啸。数盏巨大的青铜雁鱼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炉火虽旺,却驱不散某种来自心底的寒气。桌案上堆满了简牍与帛书,田文彻夜未眠,眼睑下浮着浓重的青影。他正伏在案上,手执一管狼毫硬笔,在珍贵的素色缣帛上书写着决定命运的盟书。
笔锋凝重而又犀利,饱蘸浓墨。他字字皆为点燃复仇之心的烈火,句句俱是刺向贪婪弱点的锋利匕首:
“……夫秦者,虎狼之国也!其王性贪戾,民风剽悍,专行诈力,弃道义如敝履!往岁欺楚,以区区‘商於六里之地’为饵,诈取贵国王廷信任,致令贵国丧师辱国,天下同嗟!寡人每与列国贤良论及此等卑劣伎俩,无不切齿扼腕!……”他写到张仪欺楚一节,笔锋尤为凌厉,仿佛要将心中对齐秦共同敌人的愤恨和对楚国的怒其不争都倾注进去。
“……当此强秦气焰日炽,吞噬三晋若割脂之易,觑觎周室神器如探囊取物之际,天下汹汹,人神共愤!寡人不才,承社稷之重,实不忍见诸夏礼乐尽毁于西戎之手!今特此修书,力邀大王会盟于洛水之阳!集六国之义师,举合纵之旌旗,直捣函谷,扫穴犁庭!……”
“……寡人指天誓日:若破强秦,则秦之要隘武关,乃扼守崤函咽喉之锁钥,连同其蜀地千里沃野粮仓,及汉水上下富庶之疆,尽献于大王舆图!齐国一兵一卒不取分毫,倾国相助,惟愿襄助大王雪此切齿之恨,复彼膏腴之土!使大王威名震荡寰宇,霸业成就于此役!届时秦土瓜分,各安其境,共享千秋万世之太平!”
字迹在帛书上蜿蜒,如同烈火熔岩在雪原上奔流。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田文胸中燃烧的火焰和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当最后一个字落定,他放下笔,长吁一口气,烛光映照下,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这已不仅是一封国书,更像一道燃向楚国郢都的烽火,一张精心编织、包藏祸心却表面璀璨的巨网。
次日清晨,田文携着这份字迹未干的盟书,直入临淄王宫深处。齐王田辟疆在冰冷的宫室内仔细阅览着那帛书上每一个灼热的字句,脸色因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红。
“好!好一个‘武关、蜀地、汉水尽归于楚’!好一个‘倾国相助,不取分毫’!”田辟疆低声咆哮着,眼中闪耀着一种赌徒掷下最后筹码的光芒,“若真能以此诱使楚蛮离心,孤王何惜此虚名!此虚利?只要能斩断楚秦之盟,孤王便多了一成胜算!”他伸出骨节粗壮的大手,内侍急忙捧上那方象征着无上权力、以整块和阗白玉雕琢而成的齐国大宝。田辟疆将玉玺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破坏的狠劲,盖在了帛书末尾预留的方框内。鲜红的印泥仿佛滚烫的血液溅落在素缣之上,印文的“齐国宝玺”四个篆字在田文眼中如同跳动的心脏。玉玺落下的瞬间,那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堂梁柱间激荡回响,经久不息。
“楚国之心是否动摇,我东方诸侯是胜是负,天下之局是聚是散……皆系于此一行了!”孟尝君田文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帛书慎重卷好,放入一个特制的涂漆鎏金铜匣中。他将铜匣双手递向身前的使者——景元。此人约莫四十许年纪,身材挺拔,面容清癯,是齐王宫庭中首屈一指的外交能臣,善察言观色,以言辞机变、临危不惧而闻名。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代表齐国尊严的紫褐色深衣,腰佩镶玉带钩,气度沉稳如山。
“景元,”田文的声音压得极低,“郢都,龙潭虎穴。熊槐之心,叵测难料。昭阳之辈,其耳目早已可能被秦人所浸。成,则合纵之势成其半壁,虎狼之秦可扼其喉!败……”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凌厉的寒光,“……恐不仅是为楚所戏弄出卖,更可能引来秦楚联手反噬,临淄亦难安稳。此匣之中,重逾千钧!景卿,此乃寡人与大王托付之千斤重担!性命攸关!”
景元脸上掠过坚毅之色,后退一步,掀开前襟,以极其隆重的姿态跪伏在地,前额在冰冷的青石砖上重重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相国!大王!臣景元,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必以胸中赤诚,口舌为刃,披肝沥胆,以搏楚王之允诺!若辱使命,无颜见齐国父老,自当陨命于郢都宫墙之下!”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火过的铁钉,砸入地面。
他起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决定东方命运的铜匣,紧紧抱在怀中。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迈出王宫幽暗深邃的门廊,凛冽的冬风如刀割面。殿外广场上,五十名精挑细选、身披精良皮甲、手执长戟劲弩的齐国卫队已列队肃立等候多时,三辆轻便坚固的轩车也已套好了四匹来自燕赵之地的雄骏战马。无需太多言语,景元在卫士簇拥下登上一辆轩车,怀抱铜匣端坐车中。车队在领头将领低沉的口令声中,骤然启动,车轮碾压着官道上尚未化尽的残雪和薄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以惊人的速度刺破了临淄城外萧瑟的冬景,径直向遥远的南方风驰电掣而去。
彼时楚国郢都,正值春寒料峭,但楚王宫阙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宽阔的宫殿内,暖炉烧得极旺,四壁镶嵌的巨大青铜兽首熏炉中,袅袅升腾着昂贵的檀香,淡雅的香气如烟似雾,在雕梁画栋间浮动流转,营造出一种慵懒奢靡的氛围。楚怀王熊槐斜倚在一张巨大的、铺着厚厚斑斓虎皮的锦榻上,闭着眼,面皮松弛,显出几分酒色过度的疲惫。殿中,两列身着轻纱、体态婀娜的宫伎正随着靡靡的编钟与丝竹之音翩翩起舞。她们的纱衣轻薄如蝉翼,曼妙的腰肢在灯火下如水蛇般摆动,旋转间带起点点珠光宝气,长袖飘飞,如云似雾。乐声在宽敞的殿宇内悠悠回旋,撩拨着人的神经。
一名内侍躬着身,踩着柔软的地毯,小心翼翼地趋近锦榻,用几乎听不见的、却足够清晰的气声奏报:“启禀大王,齐国使臣景元,已至宫外谒见阶下,奉其国主田辟疆亲笔书函,有紧急要事,恳请陛下速速召见。”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舞姬们如受惊的雀鸟,瞬间停止舞动,迅速敛袖垂首,悄无声息地退到雕花屏风之后,只留下一地香风。楚怀王熊槐这才慢悠悠地睁开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眼底:“田辟疆?齐使?”他皱了皱眉头,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所为何事?”他挥了挥手。
片刻,景元的身影已出现在殿门高槛之外。他风尘仆仆,鬓角衣襟上似乎还带着北地未散的寒气,甲胄虽已卸下,只穿着使节礼服,但长途奔波的疲惫仍刻在眉宇之间。然而他的眼神锐利,步履稳如磐石,手捧那特制铜匣,一步一步穿过两侧垂挂的帷幕和肃立的楚国侍卫,进入这金碧辉煌却又醉生梦死的宫殿核心。他向楚怀王位置深深一躬至地,声音洪亮而带着长途跋涉后刻意控制的平稳:
“外臣景元,奉我大齐国主及相国孟尝君之命,远道而至!恭问大王圣体康泰!今有国主亲笔帛书,关乎列国兴衰存亡,秦楚齐诸邦之利,特此奉上,万望大王明鉴圣裁!”
景元再次深躬,将铜匣高捧过顶。一名楚宫内侍碎步上前,接过铜匣,检查无异后开启,取出那卷曾耗费田文心血的帛书,恭敬地放置于楚怀王面前的鎏金漆案上。
熊槐斜靠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缓缓展开帛书。起初只是随意扫过,但随着目光的下移,他那双本显迷醉的眼睛渐渐凝聚了神采,眉头皱起,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就在楚怀王心潮起伏、尚未开口之际,立于他身后的景元抓住时机,朗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激越人心的穿透力,在宽敞的宫殿中回响:“临行之际,我齐国孟尝君尚有肺腑之言,托付外臣务必转达大王!”他目光灼灼,投向锦榻上的楚王。
“孟尝君言:‘秦之强横暴虐,世所罕见,视天下诸侯皆为其俎上鱼肉!彼视大王及强楚不为睦邻邦交,仅视作一块待其饥则割取的肥膏!昔日‘商於六里之地’之奇耻大辱,字字如镌,张仪鼠辈之言‘六里在吾奉邑中而已’,犹在耳边嗤笑!秦人背信弃义至此,大王何其高义,安能终身托附于豺狼之侧?今日投之以骨,安知明日其不反噬其主?!’”
景元的声音如同蘸满了烈酒的利刃,划破奢靡的空气。楚怀王熊槐紧握帛书边缘的双手骤然一紧!那指节瞬间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转为青白一片。帛书被捏得吱呀作响。他原本就紧绷的面孔因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而扭曲——张仪那番刻薄轻蔑的嘲弄话语如毒蛇般再次噬咬他的心,那被时间蒙尘的耻辱瞬间被这利剑般的话语挑破,鲜血淋漓,痛楚无比尖锐地爆发出来!景元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眼神中那一道被撕裂开来的情绪裂缝。
景元声音陡然升高,如同狂风骤起,掀起巨浪:“孟尝君又言:‘倘大王英明,能察秦之虎狼心性,毅然与齐连横,统领诸侯合纵之师,戮力同心,一举攻破强秦!则秦亡国之日,其据守关中之门户武关天险,可尽归大王之手!蜀地千里沃野,仓廪之富饶,可尽入大王粮仓!汉水上下千里山河,鱼米丰饶之所,皆可为大王舆图添彩!齐国倾国相助,所求者何?惟愿助大王雪此洗刷不尽的奇耻大辱,复此膏腴疆土!共享万世太平基业!’”
每一个音节都似重锤,狠狠敲打在宫殿光洁坚硬的金砖地面上,也敲打在楚怀王的心坎上。当“武关、蜀地、汉水尽归于楚”的利诱再次被景元用最激动人心的语调喊出,楚怀王眼中的光芒陡然亮如明炬!他猛地从舒适的锦榻上弹起,动作之大带翻了案几上的那只价值连城的碧玉觥!那雕刻精美的玉器坠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啪嚓”声响,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杯中价值千金的西域葡萄酒液如同殷红的鲜血,混合着晶莹的碎玉,在楚王的王靴边溅开一片凄艳的狼藉!
“齐王此言……当真?!”楚怀王的声音因极度激动而破音嘶哑,完全不顾一地狼藉,向前踏了一步,“若真破秦,武关、蜀中、汉中……三郡要地,尽归我大楚所有?!齐国寸土不争?”那巨大的诱惑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暂时忘记了所有顾忌。
“千真万确!上有齐王宝玺为信!下有我孟尝君及外臣性命担保!”景元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从贴身锦囊中取出一份备用的赤色誓言绢书副本,上面齐国朱红印玺鲜艳刺目,高高举起,“大王若疑,臣可焚香割臂,歃血为证!”
就在这千钧一发、楚王眼神炽烈如火的当口,殿门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
未等通传,一个身着紫色深衣、头戴高冠的身影已急切地闯入殿内。正是令尹昭阳!他年约五十许,面容阴沉,眼神锐利,此刻脸上满是焦灼,目光飞速扫过楚王案上的帛书和景元手中那刺眼的赤绢,声音拔高得有些尖锐刺耳:
“大王!且慢!万万不可应允此约啊!”他大步上前,几乎挤开挡在身前的内侍,直接面对着激动站起的楚怀王。
景元眼底一抹寒光闪电般掠过,随即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誓言绢书收入袖中。
昭阳根本不给景元再次开口的机会,语速快如连珠箭矢:“大王明鉴!请恕臣直言!秦乃猛虎,非驯养之犬豕!虎背之难下,骑之则伤!大王今若允诺齐约,即是背弃我大楚与秦所立之盟誓!秦国一旦震怒,铁蹄东向复仇,首当其冲者,必是我大楚疆土!届时韩国袖手旁观,魏国摇摆不定,齐之大军远在东海之滨,鞭长莫及,如何能救得我郢都于熊熊烈火之中?”他贴近楚王耳畔,声音陡然压低,却如同冰冷的钢钉扎入熊槐的耳膜:“齐人此谋,冠冕堂皇,名为助我楚雪耻复仇,实乃驱我楚国独挡秦之利爪!其所谓‘三城’巨利,皆如空中画饼,镜中之花!虚不可及!若秦军趁我等攻武关、取汉中之机,以其虎狼之师反扑,武关固若金汤,非朝夕可下!蜀道崎岖艰险,攀越难于上青天!大王可曾思量周全?!此乃齐人欲使我楚国为其火中取栗,而坐收渔人之利!大王英明神武,岂可轻陷此万劫不复之局!”他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几乎带上了哭腔般的恳切。
楚怀王脸上那瞬间被点燃的炽热光亮,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骤然消退得无影无踪。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瞬间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惨白。他怔怔地望着案几上那份鲜红的盟书副本,又失魂落魄地看向脚边那摊狼藉的玉觥碎片和如血般的酒渍——一个象征着滔天诱惑与宏图霸业,一个代表着奢靡与毁灭的可能。冰与火的两极瞬间将他撕裂。他惊疑不定、充满恐惧的目光,在盟书那仿佛带着灼热温度和诱惑的字迹与大殿深处那些在高烛下闪烁冰冷光芒的沉重梁柱之间剧烈地、神经质地摇摆着。那帛书上鲜红的印玺和墨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蠕动着致命的毒蛇信子。
数日后,楚王宫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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