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寒夜(2/2)
可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刚进腊月,就下了一场大雪,雪粒子打在窗户上“啪啪”响,屋外的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几度。
寒风从门框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棉门帘子鼓鼓囊囊的,走廊里的土地面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咚咚”地响。
西屋的水泥墙不保温,寒气透过墙壁渗进来,屋里和屋外差不了几度。
到了晚上,更是冷得难熬。一家人挤在炕上,盖着三床厚棉被,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孩子们缩在中间,紧紧挨着,小儿子的脸蛋冻得通红,嘴里嘟囔着:“妈,好冷啊。”
俊英把儿子往怀里搂了搂,又拉过被子裹紧,自己的脚却始终是冰的。德昇躺在最外侧,靠着外墙边,用身体挡住从墙缝儿漏进来的寒风,后背很快就凉透了。
最难受的是头,露在外面冻得生疼,像是有无数根小冰针在扎。
俊英只好让孩子们戴上旧棉帽睡觉,自己则把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可即便这样,半夜还是会被冻醒,鼻腔里干冷得难受,喉咙也发紧。
她摸了摸身边冬雪的额头,也是冰凉的,就悄悄往她那边挪了挪,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一暖。
“再熬熬,开春就好了。”德昇感觉到她的动作,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满是坚定。
俊英“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听着屋外的风声,感受着身边家人的体温。
虽然房子简陋,冬天寒冷,但一家人能挤在这新炕上,彼此依偎,心里就有着说不清的踏实。
她想着,等熬过这个冬天,就把墙壁抹上白灰,把地面铺平,再给孩子们添两床厚被子,日子总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寒夜漫长,可炕面的余温、家人的呼吸,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照亮了这简陋的新房,也温暖了一家人的心。
这样的日子,好像是一场修行。
俊英默默的劝诫自己,修着修着就修好了。
她说不清楚,修好是怎样的好,但至少应该是什么烦恼都没有吧。就像现在,她看着到处都是缺憾,要钱没钱,房子盖起来了,住着却并不舒心。
她催着德昇,把所有的剩余的材料,都运进了房子里。可还是在半夜三更睡不着觉的时候,恍惚听见有人跳进院子里,撬开她家的门窗,偷她家的东西,破坏她家的栅栏,挖她家的墙角……
她总是觉得有谁要害他们的家。嫉妒他们的房子,偷她家的东西,欺负她的孩子们……
她总是觉得,无论是谁,都有可能伤害她,谁都有可能危害到她。
心烦的时候,她就找德昇的茬儿,数落他的爹妈对她的不公平对待,翻来覆去的诉说那个春节的委屈。
或是骂孩子们。小雷是不能骂的,还太小,骂了也不解气。冬雪从小多病,性格闷倔,一哭就容易抽过去,口吐白沫。去医院又要花钱,又麻烦,也不能骂。
她看见了冬冬。冬冬的性格开朗,体格结实,还能听懂话。
每天晚上,刚吃完饭,冬冬就赶紧捡碗刷碗收拾凳子。她以为自己积极的干活,表现的好,妈妈就不能骂自己了。
可是,没有用。等她干完所有的活儿,该回屋暖和暖和,写作业的时候,妈妈就会尖叫一声。
俊英叫住冬冬,让她站在墙角儿,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开始的几天,冬冬还会辩解,回答俊英的责问。后来,她知道了,妈妈骂她,就只是想骂她,并不需要她的解释,也不是她真的犯了什么错。
她只是犯了妈妈的天条,她只需要老老实实的,站在漆黑寒冷的走廊里,站两个小时。听她骂两个小时,她的气消了,情绪发泄了,才会停下来。
冬冬只要等,只有等,忍着寒冷和屈辱,忍着恐惧和黑暗,等俊英想起来她站了多久,给她一道圣旨,让她回到温暖的西屋去。
俊英从没觉得自己不正常,可德昇和孩子们看她就是不正常的。
一个正常人能天天这么陷于这种被害妄想症吗?这叫被害妄想症,它是一种心理疾病。
这种心理疾病怎么造成的?小时候势必受过某种心理上的伤害。那这伤,这个伤害,谁给她的?
肯定是她信任的人,是她非常信任的人,谁呀?那只能是她家的长辈,她亲眼见过,切实受过的来自亲人的伤害。
俊英是被身边最亲最相信的人伤害过,所以她才怀疑所有的人的。
俊英又想起了,父亲活着的时候,讲过的那些亲身经历的磨难。
她是最聪明的,也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只要庆云一抬手,她就知道父亲要什么,立刻递到他的手里。
俊英十三岁就辍学,去到举目无亲的台安造纸厂。她岁数小,怕被人辞退,怕被人嫌弃,怕闲言碎语。别人不干的脏活儿累活儿,她抢着干。别人挤兑她,她看不明白,或者默默忍下。
十三块五的工资,她只留五块吃喝拉撒,余下的都捎回家里。
五块钱,一个女孩子,离家在外,过一个月有多难?
俊英吃不起食堂的饭菜,每顿都是辣椒豆,就着窝头。窝头是食堂丢弃的,已经腐败了,掰开后拉出长长的黏涎,味道苦涩粗粝,难以下咽。她就着一小筷子头儿的两粒辣椒豆,不管能不能吃饱,就是一顿饭。
她的胃就是那个时候坏掉了,连带着她的身体,和她的意志。
过早的离家,让她变得自卑而敏感。残酷的人际关系,摧毁了她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她总是觉得有人要害她,害她的父母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