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念莞莞(2/2)
“钱名世……”
皇帝开口,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
“朕记得,他是康熙三十九年的举人,和年羹尧是同科。”
跪在
“皇上圣明。”
“这本诗集,市面上可买不到吧?”
“回皇上,此诗集并未公开刊印,只在钱名世的至交好友间私下流传。”
额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为难。
“臣也是在甄大人府上偶然得见,觉得其中诗句颇有风骨,这才……这才费了些周折,弄到一本。”
他把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诗集的源头,又把自己摆在了“爱才”而非“窥私”的位置上,最后还不忘给甄远道贴上一层“清高风骨”的金。
皇帝没说话。
他的指尖划过书页,停在两句诗上。
“分麾帐下周都护,从天鼓角汉将军。”
他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然后,一个极轻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笑声响了起来。
“好一个汉将军。”
“这是把年羹G尧,比作卫青霍去病了?”
额敏的额头瞬间贴紧了冰凉的金砖,整个人几乎要缩进朝服里。
“臣……臣不敢妄议。”
“你不敢,甄远道敢。”
皇帝“啪”地一声合上了诗集,那巨大的声响让殿外的苏培盛都打了个哆嗦。
“他与年羹尧素无往来,却在书房里藏着一本吹捧年羹尧的诗集。”
“额敏,你告诉朕,这是何意?”
“皇上息怒!”
额敏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
“或许……或许甄大人只是纯粹欣赏钱名世的才学,与年羹尧并无干系!只是……只是……”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只是什么?”皇帝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
“只是臣还在这诗集中,看到了另外两句……”
额敏的声音压到了极致,像是在分享一个足以诛九族的秘密。
“‘钟鼎名勒山河誓,樽彝功在社稷图。’”
“这……这分明是为皇上当年圈禁的敦亲王与廉亲王所作,感怀他们昔日之功啊!”
殿内,连烛火爆裂的声音都消失了。
敦亲王,廉亲王。
这两个早已被尘封的名字,如同两根毒刺,重新扎进了皇帝的心脏。
额敏似乎嫌这把火烧得不够旺,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补上了最后一刀。
“臣愚钝,本不解其意。”
“只是前些日子,祺贵人与臣闲谈时,曾当做一桩美谈,说起莞嫔娘娘心善,曾为敦亲王之子弘暄向皇上求情封爵……”
“臣……臣这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心中……心中实在难安!”
一张无形的网,瞬间织成。
甄远道私藏禁书。
甄嬛为政敌之子求情。
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在“同情逆党”这个可怕的动机下,被天衣无缝地串联了起来。
皇帝的脸上一片空白。
他死死盯着地上伏着的额敏,看了很久,久到额敏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那目光寸寸碾碎。
“额敏。”
皇帝终于开口。
“你与甄远道同朝为官,素来和睦,今日为何要与朕说这些?”
额敏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横流,他重重地将头磕在金砖上,声若泣血。
“皇上!私交事小,君恩事大!”
“臣不敢因私废公,欺瞒圣上!”
“好。”
皇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个忠臣。”
“你,跪安吧。”
额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躬身退出了大殿。
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
甄远道。
甄嬛。
好一个甄家!
一个在前朝对他钦点的要案指手画脚,一个在后宫对他处置的逆党妇人之仁。
他原以为,那是风骨。
他原以为,那是天真。
到头来,竟都是在替他那两个谋夺皇位的好兄弟,鸣不平!
他以为她的善,是与众不同。
他以为她的真,是独一无二。
原来,她的心,竟是向着他皇位的觊觎者!
“苏培盛!”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撕裂般的质感。
“奴才在。”
苏培盛从角落里闪身出来,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皇帝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底的血色一点点漫上来。
“传莞嫔!”
“嗻……”
苏培盛刚要起身,却又被一声更冷的声音钉在原地。
“算了。”
皇帝所有的怒火,在这一瞬间忽然尽数收敛,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不想在自己的地盘审问她。
他要去她的地方。
去那个他亲手为她打造的、充满了他们二人温情回忆的碎玉轩。
他要亲眼看看,在他送给她的那片天地里,她还能如何巧言令色,如何辩解!
皇帝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摆驾。”
“碎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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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内,方才还热闹喧哗的大殿,此刻静得能听见殿角香炉里,银霜炭偶尔爆开的一声轻响。
各宫妃嫔早已散去,只留下祺贵人还坐在原处。
她的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得意。
方才淳嫔那句“莞莞”,让甄嬛的脸白得像纸,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祺贵人心里痛快极了。
“娘娘,您瞧见莞嫔那张脸了吗?真是大快人心!”
“淳嫔那丫头,还真是个好用的!”
皇后端坐在凤位上,手里捏着一串蜜蜡佛珠,指尖却微微发白。
她没有接祺贵人的话,只是抬眼,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阿玛那边,如何了?”
祺贵人这才想起正事,连忙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邀功的得意。
“娘娘,臣妾特意派人细细问过阿玛了。”
“阿玛说,他将那本《古香亭诗集》的事,连带着甄嬛替敦亲王之子求情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都禀奏了皇上。”
她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才继续道:“您猜怎么着?”
“皇上听完,竟是什么也没说,一丝一毫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阿玛都糊涂了。”
皇后捻动佛珠的动作,停住了。
“什么都没说?”
“是啊!”祺贵人以为皇后不信,又强调了一遍,“阿玛说,皇上就跟没听见似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娘娘,您说……是不是白费功夫了?”
“蠢货!”
皇后猛地将佛珠拍在案上。
蜜蜡珠子撞在紫檀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吓得祺贵人一哆嗦。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再不复往日的温和宽厚。
“本宫陪了皇上几十年,他是什么性子,本宫最清楚!”
“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心里那把火就烧得越旺!”
她盯着祺贵人,眼神里的嫉恨与疯狂几乎要化为实质。
“年羹尧的事,皇上最忌讳功高震主,更深恨有人同情他的政敌!”
“钱名世替允禩、允禟鸣不平,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到了甄家父女这儿,皇上竟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他不是不生气,他是在忍!”
“为了谁忍?”
“还不是为了他心尖尖上的那个‘莞莞’!”
最后两个字,皇后吐得极慢,字音在齿间碾磨,带着令人心悸的恨意。
祺贵人被这股气势吓得不敢说话,只呐呐道:“可是……可是皇上并没有怪罪甄远道和莞嫔啊……”
“这才是本宫最担心的!”
皇后撑着桌案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踱步,金丝凤穿牡丹的袍角在地上划出焦躁的弧度。
“本宫真怕,皇上为了她,连帝王心性都转了。”
“若真是那样,就真的难办了!”
祺贵人见状,赶忙又添了一把火:“娘娘,您可别忘了,莞嫔马上就要封妃了!”
皇后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竟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是啊,封妃。”
“才多大年纪,就要封妃了。”
她抚着自己眼角的细纹,声音幽幽的,“本宫真是老了,人老珠黄了。”
“再过几年,怕是连这景仁宫,都要给新人挪地方了。”
祺贵人慌忙跪下:“娘娘说笑了!您是六宫之主,谁也越不过您去!”
“越不过?”皇后冷笑,“那懿妃如今有着龙凤胎,风头正盛,不也隐隐要与本宫分庭抗礼吗?”
祺贵人忙道:“懿妃算什么?她家世不显,她那个哥哥不过是个苏州织造,哪里碍得着娘娘您的事!”
“她?”
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底满是轻蔑。
“她孙妙青再得宠,也只是个孙氏。她那张脸,掀不起大风浪,本宫有的是法子拿捏她。”
皇后的目光穿过殿门,望向遥远的碎玉轩方向,声音陡然变得阴狠。
“可甄嬛不一样。”
“她那张脸……就是一道催命符!”
“是催本宫的命,也是催她自己的命!”
皇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凤位上,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算计的冰冷所取代。
既然皇上为了心上人,不惜自降底线,不肯动手。
那本宫,就只好帮他一把了。
她看着还跪在地上的祺贵人,忽然温和地笑了。
“起来吧,本宫没怪你。”
“你阿玛这件事,做得很好。”
“就像一颗石子,已经投进了水里,虽然眼下看着平静,但涟漪,早晚会荡开的。”
“只是,”她话锋一转,“光是这样,还不够。”
“本宫要的,不是涟漪。”
“是足以倾覆整艘船的惊涛骇浪!”
皇后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一下,又一下,像在为甄嬛倒数着最后的日子。
“本宫要的,是血淋淋的铁证!”
“是让皇上亲眼看着,他再怎么护着,也护不住的铁证!”
她凑近祺贵人,声音压成一道阴冷的细线,钻进祺贵人的耳朵里。
“去,告诉你阿玛,让他盯紧了通州。”
“甄远道的那些门生故吏,不是都在那儿当差吗?”
“让他们……”
“……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