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契りの履行(1/2)
信既出,如石沉渊。
大阪本丸奥殿,连日的岑寂似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淀君不再如往日般,于晨昏定省后召石田、大谷诸臣入内奏对。她只是长时间地独坐于深处,面对枯山水庭院那一片萧瑟的白砂与黑石,背影凝定如雕塑,唯有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枚冰凉的青瓷香合,合上“醍醐”二字金丝镶嵌,流光暗转,触手生寒。
偶尔,她会去秀赖的御座所。幼主秀赖似乎也感知到山雨欲来的窒息,往日澄澈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翳。淀君陪坐其侧,听着片桐且元、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寥寥几位尚能登城的重臣,禀报着日益令人窒息的近况——外堀多段沦陷,粮道渐绝,伤者哀声日夜可闻,火药铅子所存无几。她不再如往日那般,或疾言厉色,或细问方略,只是静静地听,目光时而落在庭中那株老梅嶙峋的枝干上,时而空洞地投向虚空某处。待到臣下语毕,她只极轻地颔首,吐出几个字:“知道了,卿等辛苦。”声音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深彻骨髓的倦怠。
片桐且元每每欲言又止,浓眉深锁,胸腔起伏,似有万千忧虑梗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深深俯首。增田长盛则惯常地将目光投向紧闭的袄户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殿阁,望见城外连营的篝火与肃杀军容,面色凝重如铁。长束正家年轻些,耐不住这死水般的压抑,时常紧攥双拳,指节发白,下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愤懑的火焰。
这一日,亦是如此。沉闷的奏对将将完毕,令人窒息的静默再度弥漫殿中。忽然,廊下传来清晰而陌生的足音,不疾不徐,却步步踏在人心坎上。并非惯常的近侍或使番。
袄户无声滑开。
来人头戴乌帽子,身着墨色直垂,外罩阵羽织,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正是已向羽柴赖陆表示恭顺、并受命暂管京都治安与传达之职的前田玄以。
“你!”长束正家霍然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攥紧的拳头猛地抬起,似要拍案而起,却被身旁增田长盛一个凌厉的眼神死死按住。他浑身颤抖,目眦欲裂地瞪着玄以,那目光如刀,似要将其生吞活剥。若非殿前仪制所在,恐已扑将上去。
前田玄以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他避开了长束正家那吃人般的视线,微微垂目,向御帘后的淀君与秀赖公方向,依礼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无往日那般亲近自然。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铜漏滴答,声声催人。
织田有乐斋端坐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望向御帘方向。帘后身影朦胧,但他能感受到那凝滞的气息。有乐斋清咳一声,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声音平稳无波:“玄以殿远来辛苦。莫非……羽柴中纳言处,有回音了?”
他这话问得巧妙,既接过了话头,免了玄以即刻直面丰臣忠臣怒火的尴尬,也将皮球轻轻踢给了淀君,由她定夺是否让玄以直言。问罢,有乐斋目光再次扫向御帘,带着询问之意。
片刻静默,帘后传来淀君的声音,比往日更显低沉,却奇异地稳住了一丝颤音:“……讲。”
前田玄以再次躬身,开口时,声音平稳清晰,显然是早已字斟句酌:“赖陆公钧意:羽柴、丰臣,本出一脉,同气连枝。只因山河阻隔,偶生嫌隙,更兼有奸佞之辈居中搬弄,蛊惑人心,以至干戈轻启,惊扰圣驾,实非天下黎民之福,亦非太阁殿下在天之灵所愿见。”
他略微停顿,似在观察帘后反应,然而只见帘幕低垂,毫无波澜,只得继续道:“今,首恶之辈,如勾连德川余孽之小出播磨守(秀政),已伏诛授首。另有昔日移交岸和田山城时,旧陆奥守伊达政宗公曾向中纳言殿下禀报,言及毛利丰前守父子或有寻衅之举。然……后经随军医官悉心诊视,政宗公忧思过甚,患染癔症,其言多有恍惚,未可尽信。”
“癔症”二字,他吐得极轻,却在寂静殿中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刺耳。片桐且元闭了闭眼,增田长盛嘴角微动,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长束正家则猛地别过头,肩头剧烈起伏。
“如今,”玄以提高了些许声调,仿佛要强调接下来的内容,“毛利丰前守及其嗣子,已为赖陆公亲自执于帐前。是非曲直,赖陆公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他再次躬身,语气转为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安抚的腔调:“赖陆公亦深知,此番纷扰,淀君殿下身处其中,调和斡旋,尤为不易。公心存仁念,不欲多见杀伤。故,只需……”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御帘,又迅速垂下。
“只需将藏匿于城中之钦犯——久松氏一门,交出。则干戈可化玉帛,天下可复安泰。此,乃赖陆公最大之诚意,亦是为保全丰臣宗祀、大阪万全之拳拳心意。望淀君殿下……明察。”
话音落下,殿中落针可闻。久松氏,那是与德川内府渊源极深的家族,其遗孤藏身大阪,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亦是赖陆必欲得之而后快的“逆证”。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皆投向了御帘之后。
淀君端坐帘内,身影凝定。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指尖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数月牙般的白痕,又缓缓洇出暗红。赖陆的“回音”来了,却并非对她那封字字泣血、暗藏机锋的私信回应。这是一道公开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通牒。他将所有罪责推给“奸佞”(石田、小出、乃至“癔症”的伊达),将丰臣家高高供起,却要她亲手交出“钦犯”,以此作为“诚意”的试金石。这哪里是议和的条件?分明是逼她纳上投名状,自绝于天下忠义之名!
她感到一阵冰寒自脚底窜起。他要的,远不止她这个人,或这座城。他要她亲手撕下“丰臣家主母”最后一块遮羞布,要她将“大义”踩在脚下,要她彻底沦为他的傀儡,再无转圜余地。
殿中死寂持续蔓延,压力几乎化为实质。片桐且元额角沁出细汗,增田长盛眉头锁死,长束正家胸膛起伏,似欲爆发。
就在这时,一直如枯木般静坐于末席的宫部继润——那位以沉默寡言、心思难测着称的禅僧出身武将,缓缓抬起眼皮,灰败的目光在前田玄以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无喜无怒,无谴责亦无赞同,只如深潭古井,投石无声。随即,他又缓缓阖上眼,仿佛再度入定,与周遭的惊涛骇浪全然无关。
这微妙的一瞥,并未逃过帘后淀君的眼睛。她心中冷笑,继润这老狐狸,怕是早已看得分明,置身事外了。
终于,淀君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语调:“久松氏……么。”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侍立于御帘一侧阴影中的奥医师(御内医):“我记得,久松家的嫡孙,唤作松千代的那个孩子,近日……似乎抱恙?”
那御医早已是面如土色,闻言浑身一颤,急趋上前,伏地颤声道:“回…回禀夫人。久松…松千代公子,三日前…忽染时疫,高烧不退,汤药罔效,已于…已于前日夜里,夭折了。”
“夭折了?”淀君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是!千真万确!小人…小人与诸位同僚皆已诊视,确是时疫凶猛,回天乏术……”御医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
殿中诸臣,神色各异。片桐且元猛地睁大眼睛,看向御医,又迅速瞥向御帘,似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灰败。增田长盛眼中精光一闪,旋即垂下。长束正家则是愕然,继而恍然,脸上血色褪尽,拳头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
前田玄以也是微微一怔,显然未曾料到有此变故。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御帘,又迅速低头,嘴角几不可察地抿了抿,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帘后,淀君静默了片刻。
她眼前忽地闪过那个孩子的模样——很安静,有些瘦弱,但眼睛很亮,每次远远看见她,都会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一声“夫人”。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得知其父战死消息后,那孩子躲在廊柱后偷偷哭泣,被她撞见,吓得连忙抹泪,却还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说“父亲是忠义之士,我不哭”。后来,那孩子还托人递上一封短笺,字迹稚嫩却工整,说“给夫人添麻烦了,万死莫赎,唯愿来生再报”云云。
一个懂事得让人心疼,却也注定活不长的孩子。
原来,已经“病故”了。
也好。
淀君缓缓地,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仿佛将胸中积郁多日的惊惶、焦灼、屈辱、算计,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寒意,都随着这一叹,轻轻吐了出来。然而吐出的,不过是灼热的浊气,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沉重,依旧牢牢地攫着她,纹丝不动。
“原来如此,”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丝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的倦意,“时疫凶险,夭折幼童,亦是可怜。既如此……久松氏一门,想来也已无人了。玄以殿,可如此回禀羽柴中纳言。”
前田玄以深深俯首:“……遵命。小人必定如实回禀。”他顿了一顿,又道,“赖陆公亦言,若夫人应允此节,则……万事皆可商榷。请夫人,善加保重。”
“商榷”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玄以再拜,躬身退出。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
殿内重归死寂,却比之前更加凝重,更加令人窒息。那“病故”的孩童,像一道无形的幽灵,盘旋在每个人心头。是灭口?是妥协?是交易的一部分?无人敢问,无人能言。
淀君依旧端坐帘后,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她并非仅仅在为那孩子的命运叹息。更是在为那个送出私信、心怀一丝渺茫冀望、却又不得不在此刻亲手扼杀这“希望”、并默许另一条生命无声消逝的、名为“茶茶”的女人,感到一阵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悲凉。
路,只剩下眼前这一条,布满荆棘与肮脏,通往未知的、或许更深的黑暗。而她,已踏了上去,再无回头可能。
最终,前田玄以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殿中那股紧绷欲裂的寂静却并未消散,反如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淤积在每个人的胸口。御帘低垂,淀君的身影在昏暗中凝然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瓷偶。
片桐且元终于忍不住,喉结滚动数下,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夫人……久松氏之事……”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终是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是否……是否要再行详查?毕竟事关幼子,且涉及德川遗脉,万一……”
“查?”帘后传来淀君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出情绪的反问,旋即化为更深的倦怠,“玄以殿方才所言,诸位可都听清了?羽柴中纳言要的,是‘钦犯’。如今久松氏已无嗣,难道还要掘地三尺,寻个死人来交差么?抑或……片桐大人另有良策,可解此局?”
片桐且元语塞,面色愈发灰败,颓然垂下头。他哪里还有什么良策?城外大军压境,内里粮尽援绝,石田、大谷等主战派或伤或困,昔日赫赫丰臣,竟已到了要靠一个孩童的“病故”来搪塞、来换取“商榷”余地的地步。
增田长盛一直紧锁的眉头此刻拧成了“川”字,他目光扫过帘后模糊的身影,又掠过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的长束正家,最终落在依旧闭目仿佛入定的宫部继润身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终是开口道:“夫人明鉴。然则……城外之围未解,羽柴中纳言虽言‘可商榷’,其所欲者,恐非仅一久松氏。今日之事,恐难令其满意。后续……”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今日能交出“病故”的久松嫡孙,明日对方再索要石田、大谷,甚至……又当如何?
一直沉默的长束正家此刻猛地抬起头,眼眶赤红,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增田大人此言何意?莫非还要将治部少辅、刑部少辅他们也交出去不成?!今日他们能逼死一个稚子,明日就能逼死秀赖公!我等……”
“正家!”片桐且元低喝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头,眼神严厉中带着恳求。有些话,心里知道便罢,一旦说破,便是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将所有人都逼到悬崖边上。
长束正家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终究没能再说下去,只是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别过脸去,肩头微微抖动。
“够了。”帘后,淀君的声音响起,比方才更冷,更淡,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深潭,“事已至此,争执无益。久松氏子夭亡,乃时疫所致,此乃天意,非人力可强求。玄以殿既已回去复命,我等静候下文便是。诸位……都退下吧。秀赖也乏了。”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身侧一直紧绷着小脸、眼中充满茫然与恐惧的秀赖所说,语气勉强放柔了些,却更透出一股心力交瘁的无力。
诸臣面面相觑,终究无话可说。片桐且元与增田长盛交换了一个晦暗的眼神,齐齐俯身:“臣等告退。”长束正家僵立片刻,也被增田长盛暗暗扯了衣袖,不甘不愿地行了一礼,踉跄退下。宫部继润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亦无多余动作,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袄户之后。
殿内重归空旷,唯有铜漏滴答,声声敲在心头。秀赖被乳母牵走,一步三回头,眼中满是不安。淀君没有看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方才诸臣跪坐的空旷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压抑、愤怒与绝望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正荣尼悄步上前,低声禀道:“夫人,该用些汤药了。您这几日……”
“撤下吧。”淀君打断她,声音空洞,“我无碍。你……去外面听听,此刻城中,都在议论些什么。”
正荣尼一怔,抬头看向御帘,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剪影,以及那挺得笔直、却似乎随时会折断的纤细脊背。她心中刺痛,低低应了声“是”,躬身退出。
殿内只剩淀君一人。她缓缓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日来的惊惧、焦虑、屈辱、算计,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她的神经。方才面对前田玄以时的强作镇定,此刻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脱。
正荣尼去得久,回来时面色比去时更添几分凝重与不忍。她跪在帘外,低声道:“夫人……城中流言蜚语颇多,奴婢……不敢尽禀。”
“说。”帘内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正荣尼深吸一口气,方艰难道:“市井之间,多有怨言。言……言此番祸事,皆因治部少辅(石田三成)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联结伊达、真田等外样,擅启战端,以至引狼入室,招来今日之围。亦有言……言刑部少辅(大谷吉继)筹谋不利,粮秣军备皆空,致使将士空腹苦战……
淀君闭上眼。这些,她并非没有耳闻。围城日久,希望渺茫,人心浮动,总要寻个发泄的出口。石田与大谷,自然是首当其冲的靶子。
“还有呢?”她问,声音依旧平静。
正荣尼声音更低:“还有……还有议论夫人您的。说……说夫人您……偏信治部少辅,排挤浅野、福岛等尾张宿老,以至众叛亲离。甚至……甚至有人暗中揣测,治部少辅他……他对夫人您……”后面的话,她嗫嚅着,终究没能说出口。
帘内一片死寂。正荣尼伏在地上,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良久,才听到淀君极轻、极冷的一声笑:“是么……原来,在世人眼中,我茶茶,竟是个被臣下美色所惑、以至误国的愚妇了?”
“夫人息怒!此皆无知小民胡言乱语,夫人万万不可放在心上!”正荣尼连忙叩首。
“美色?”淀君喃喃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至极、却又浸满苦涩的弧度。石田三成……那张总是苍白瘦削、带着病容却目光灼灼逼人的脸,蓦然浮现在眼前。
她想起许多年前,他还是秀吉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佑笔,因计算钱粮、处理文书井井有条而初露头角。一次宴席间隙,她无意中听到他与旁人为某个账目细节争执,声音不大,却条理分明,寸步不让,那执拗认真的侧影,竟让她怔了一瞬。后来,他地位渐高,成为“五奉行”之一,每每议事,总是言辞犀利,不留情面,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却也替秀吉、替丰臣家处置了无数棘手的政务。他看人的目光总是很直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与炽热,仿佛认定之事,便百死不悔。
他对她……是的,她并非毫无察觉。那目光偶尔掠过她时,会有一瞬间的不同,不是臣下对主母的恭敬,也非男子对女子的爱慕,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像是守护,又像是审视;像是忠诚,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与……或许是失望?他从不谄媚,甚至常常直言进谏,惹她不快。可每当丰臣家、每当秀赖遇到真正的难关,冲在最前面、筹划最尽力、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的,也总是他。
“偏信”?或许吧。在这满朝文武、姻亲故旧皆首鼠两端、各怀心思的当下,唯有他石田三成,是从未动摇过、旗帜鲜明要保全丰臣天下、保全秀赖地位的人。哪怕他的方法激烈,树敌无数,哪怕他将自己和她都逼到了如今这步绝境。
可这“偏信”,又何尝不是她别无选择下的“唯一信”?这“情意”,若真有,也早已在无数次的争吵、猜疑、利益权衡与绝望挣扎中,磨成了一柄双刃剑,既伤敌,更伤己。
而今,这柄剑,连同执剑的人,都已遍体鳞伤,深陷重围。而城外那些曾经与他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同僚们,那些受过他恩惠、仰仗他提拔的家臣们,却在背后如此诋毁他,将一切罪责推到他头上,仿佛如此,便能洗净他们自己的怯懦与背叛。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悲凉,自心底缓缓升起。这怒意并非针对那些流言,而是针对这无可挽回的溃败,这众叛亲离的绝境,这将她与石田三成、与大谷吉继、与所有还在坚持的人一同拖入深渊的命运。
“还有……”正荣尼的声音将她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带着更深的迟疑与恐惧,“方才……奴婢回来时,路过西之丸伤者安置处,听得有败兵窃窃私语,言……言昨夜有武士试图缒城而下,向羽柴军投诚,被巡哨发现,乱箭射杀。其中一人临死高呼,说……说‘宁降外敌,不殉石田’……”
“噗”的一声轻响。
淀君低头,看到自己紧握的掌心,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刺入,一点殷红在白皙的肌肤上泅开,染红了袖口内衬淡淡的栀子花纹。
宁降外敌,不殉石田。
八个字,像八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口。原来,人心离散,竟已至此。原来,在有些人心中,对石田三成的怨恨,竟已超过了城破家亡的恐惧,超过了武士的忠义。
她缓缓松开手,任由那点刺痛蔓延。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前田玄以带来的,是赖陆冰冷而狡猾的通牒。城中弥漫的,是对石田三成乃至对她本人的怨怼与背叛。秀赖惊惶无措,重臣束手无策。而她手中,还有什么牌可打?
那封送出后石沉大海的、带着羞耻与隐秘交易的信?
那个“病故”的、无辜孩童的性命?
还是这摇摇欲坠、人心溃散的大阪城?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一个即使身负重伤、即使被千夫所指、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也绝不会背弃丰臣,背弃秀赖,甚至……不会背弃她茶茶的人。
石田三成。
必须见他一面。在他还能说话,在她……还能做出决定之前。
“正荣尼。”她开口,声音因用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
“奴婢在。”
“去……请治部少辅过来。就说……”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掌心,又缓缓移向窗外阴沉欲雪的天空,“就说我忧心战局,有些细节,想再问问他。要隐秘些,莫要惊动旁人。”
正荣尼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随即化为深深的忧虑:“夫人,治部少辅伤势沉重,医者言其需静养,不宜……”
“去。”淀君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久居上位者不容违逆的决断,尽管这决断之下,是无人可见的颤抖与空洞,“就现在。我……在茶室等他。”
茶室。那间她偶尔用于独处、或与极亲近之人商议要事的僻静所在。此刻召见一个外臣,且是重伤在身的石田三成,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正荣尼深深俯首,终是低声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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