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困境(2/2)
他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但牢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稳。
林夙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斗篷的人站在铁栏外,看不清脸。
“你是谁?”他问。
那人掀开斗篷的帽子。
是方敬之。
林夙有些意外:“首辅大人?”
方敬之看着他,眼神复杂:“林公公,老臣来看看你。”
林夙想起身行礼,被方敬之拦住:“你身子不好,坐着吧。”
他在牢门外站定,沉默片刻,低声道:“林公公,你……恨吗?”
林夙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恨谁?”
“恨那些弹劾你的人,恨那些要杀你的人,恨……这个世道。”
林夙摇头:“不恨。”
“为什么?”方敬之问,“他们那样对你,你为什么不恨?”
“因为恨没有用。”林夙轻声道,“恨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而且……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坏人。刘御史刚直,严尚书守法,李阁老……虽然固执,但也是为了朝廷。”
方敬之沉默。
“首辅大人,”林夙看着他,“您今天来,不只是来看我的吧?”
方敬之长叹一声:“林公公,你是个聪明人。老臣也不绕弯子了——陛下现在很难。”
林夙心头一紧:“陛下怎么了?”
“江南民变愈演愈烈,边境也不太平,朝臣们天天逼宫,要求陛下……要求陛下处置你。”方敬之顿了顿,“陛下一直在硬抗,但压力太大了。今天早朝,临江府失守的消息传来,朝臣们更是群情激愤,说若不杀你,江南就要丢了。”
林夙闭上眼睛。
果然。
他还是成了陛下的负担。
“林公公,”方敬之低声道,“老臣知道,你对陛下忠心耿耿。但现在这种情况,陛下保你,就等于与天下为敌。到时候,不仅你活不成,陛下也可能……”
也可能什么,他没说。
但林夙明白。
也可能失去民心,失去江山。
“所以,”林夙睁开眼,眼神平静,“首辅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死?”
方敬之看着他,眼中闪过不忍:“林公公,老臣……老臣只是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
唯一的办法。
用他的死,换陛下安宁,换江山稳固。
“好。”林夙轻声说。
方敬之一愣:“什么?”
“我说好。”林夙看着他,笑了,“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用这条命,换陛下安稳,换大胤太平,值了。”
方敬之的眼睛红了:“林公公,你……”
“首辅大人,”林夙打断他,“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等我死后,请首辅大人……多帮帮陛下。”林夙的声音很轻,“陛下看起来坚强,其实心里很苦。他重情,念旧,容易心软。以后……以后若有人再欺负他,请首辅大人,多护着他一点。”
方敬之的眼泪掉下来。
这个被千夫所指的权宦,这个被万人唾骂的阉狗,临死前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陛下。
“林公公,”他哽咽道,“老臣……老臣答应你。”
林夙笑了,笑容很淡,却很真:“谢谢。”
方敬之擦了擦眼泪,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从铁栏缝隙塞进来:“这是太医院配的安神药,能让你……走得安稳些。你……你收着。”
林夙接过瓷瓶,握在手心。
冰凉。
“首辅大人,”他轻声道,“您走吧。这里……不适合您来。”
方敬之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深深一躬:“林公公,保重。”
他转身,戴上斗篷的帽子,消失在黑暗中。
林夙握着瓷瓶,看着石窗透进的微光。
天快黑了。
该结束了。
他打开瓷瓶,里面是几粒黑色药丸。
很香,带着安神的味道。
他倒出一粒,放在掌心。
只要吃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不用再疼,不用再咳,不用再让陛下为难。
多好。
他举起药丸,送到唇边。
就在这时,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很急,很重。
“林夙!”
是陛下的声音。
林夙手一抖,药丸掉在地上,滚进稻草里。
他抬起头,看见景琰站在铁栏外,穿着便服,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
“陛下?”他愣住了,“您怎么来了?”
景琰没有回答,只是对狱卒说:“开门。”
狱卒犹豫:“陛下,这……”
“开门!”景琰的声音嘶哑。
狱卒不敢违抗,打开牢门。
景琰走进去,蹲下身,握住林夙的手。
很冰。
“阿夙,”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样?”
林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心中一酸。
“臣没事。”他轻声道,“陛下,您不该来这里的。这里是诏狱,不吉利。”
“朕管不了那么多。”景琰紧紧握着他的手,“朕听说程太医来了,说你病得很重。朕……朕不放心。”
“臣真的没事。”林夙笑了笑,“就是有点冷。”
景琰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还冷吗?”
林夙摇头:“不冷了。”
景琰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唇角的血丝,心如刀割。
“阿夙,”他轻声说,“跟朕回去。”
林夙一愣:“回去?回哪儿?”
“回养心殿。”景琰握紧他的手,“朕不让你待在这里了。管他们说什么,管天下人怎么看,朕都不管了。朕只要你活着。”
林夙的眼泪掉下来。
“陛下,”他哽咽道,“您不能这样。您是皇帝,要以大局为重。”
“去他的大局!”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朕当了十年皇帝,为了大局,牺牲了太多太多!现在,朕连你都保不住,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林夙急了,“您不能说这种话!您是天子,是大胤的支柱!您若倒了,这江山怎么办?天下苍生怎么办?”
“那朕问你,”景琰看着他,眼中满是痛楚,“若朕用你的命,换这江山稳固,换天下太平——朕以后,要怎么活?”
林夙说不出话。
“阿夙,”景琰的声音低了下来,“朕知道,你一直在为朕着想。你想用你的死,换朕安稳,换大胤太平。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朕怎么办?”
他握住林夙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这里,会疼。会疼一辈子。”
林夙的眼泪决堤。
“陛下……”他泣不成声。
“跟朕回去。”景琰看着他,一字一顿,“不管发生什么,朕和你一起扛。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
林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看着他眼中的深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陛下还是太子时,也这样对他说过。
那时他们被人陷害,东宫危在旦夕。他说:“殿下,您走吧,别管我了。”
陛下说:“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后来,他们活下来了。
一起走过了十年。
现在,陛下又说这句话。
可是,不一样了。
十年前,他们是太子和小太监,可以同生共死。
现在,陛下是皇帝,他是待罪之身的宦官。
中间隔着江山,隔着天下,隔着……太多太多。
“陛下,”林夙擦干眼泪,轻声道,“臣不能跟您回去。”
景琰一愣:“为什么?”
“因为臣若跟您回去,您就真的成了昏君了。”林夙看着他,眼神平静,“江南民变,边境不稳,朝局动荡——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交代。而臣,就是那个最好的交代。”
“朕不需要交代!”景琰激动道,“朕只要你活着!”
“可天下人需要。”林夙握住他的手,“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心里,不能只有臣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又是这句话。
景琰闭上眼睛。
“阿夙,”他的声音沙哑,“你也要逼朕吗?”
“臣不是逼您。”林夙轻声道,“臣是在帮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您想想——若臣死了,江南民变或许能平息,边境或许能安稳,朝局或许能稳定。到时候,您就可以安心治国,让大胤真正好起来。”
“可若臣活着,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朝臣会继续逼宫,天下人会继续骂您,江南叛军会继续作乱。到时候,大胤真的可能……亡国。”
“陛下,”他看着景琰,眼中满是温柔,“您是大胤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希望。您不能为了臣一个人,毁了这一切。”
景琰说不出话。
他知道林夙说的是对的。
可他做不到。
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去死。
“阿夙,”他抱住林夙,抱得很紧,“朕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林夙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陛下的怀抱,很暖。
可惜,是最后一次了。
“陛下,”他轻声说,“答应臣一件事。”
“你说。”
“等臣死后,好好活着。”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做一个好皇帝,让大胤强盛,让百姓安乐。这样,臣就……死而无憾了。”
景琰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林夙肩上,滚烫。
“朕不答应。”他哽咽道,“朕不让你死。听见没有?朕不答应!”
林夙笑了,笑容凄美。
“陛下,您看,天亮了。”
景琰抬起头,看向石窗。
外面,东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什么?
“陛下,”林夙从他怀里起身,跪地,“您该回去了。早朝要开始了。”
景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牢门口,停下。
“阿夙,”他没有回头,“等朕。”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夙跪在地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泪无声滑落。
陛下,对不起。
臣等不了您了。
他捡起掉在稻草里的那粒药丸,擦干净,握在手心。
然后,他起身,走到石窗前。
天亮了。
阳光从石窗透进来,照在他脸上,很暖。
他举起药丸,对着阳光看了看。
黑色的,小小的。
吃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他送到唇边。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公公!林公公!”
是小卓子的声音。
林夙手一顿,药丸又掉在地上。
他回头,看见小卓子扑在铁栏外,哭得满脸是泪。
“小卓子?”他愣了,“你怎么来了?”
“林公公!”小卓子哭着说,“忠伯……忠伯他……他去了!”
林夙脑中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
“忠伯昨晚听说您被关进诏狱,急得晕了过去。”小卓子泣不成声,“程太医去看了,说……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一口气没上来,就……就去了!”
林夙踉跄一步,扶住墙。
忠伯……
那个从小照顾他,把他当亲孙子一样疼的老仆。
那个在东宫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去了?
“忠伯临终前,让奴才给您带句话。”小卓子哭着说,“他说……让您好好活着,别做傻事。他说,他在
林夙的眼泪夺眶而出。
忠伯……
那个总是慈祥地笑着,说“公子,老奴给您炖了汤”的老人。
那个在他生病时,整夜整夜守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说“公子不怕,老奴在”的老人。
去了。
再也不回来了。
“小卓子,”他轻声问,“忠伯……葬在哪儿?”
“暂时停灵在城外义庄。”小卓子擦着眼泪,“苏姑娘说,等您……等您出去后,再好好安葬。”
出去?
他还能出去吗?
林夙看着地上的药丸,又看看哭成泪人的小卓子。
忽然,他不想死了。
至少,不能现在死。
他要活着。
活着送忠伯最后一程。
活着……再看看陛下。
“小卓子,”他擦干眼泪,“你回去告诉苏姑娘,让她帮忙,好好安葬忠伯。等我……等我出去后,再去给他上香。”
小卓子用力点头:“嗯!林公公,您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着出来!”
林夙笑了,笑容里带着泪:“好,我答应你。”
小卓子又说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牢房里,又只剩下林夙一人。
他捡起那粒药丸,看了很久,然后扔出石窗。
不死了。
至少,现在不死了。
他要活着。
为了忠伯,为了小卓子,为了……陛下。
他坐回稻草堆上,靠着墙,看着石窗透进的阳光。
很暖。
像陛下的怀抱。
陛下说,等朕。
那他就等。
等陛下回来。
等他来接他。
养心殿。
早朝已经散了。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一份奏折,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全是林夙的样子——苍白的脸,带血的唇角,平静的眼神。
还有那句:“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心里,不能只有臣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他知道林夙是对的。
可他做不到。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进来。”
高公公走进来,脸色凝重:“陛下,江南八百里加急。”
景琰心头一跳:“念。”
高公公展开急报,声音发紧:“叛军已攻占临江、江州、宁安三府,兵力增至十五万。叛军首领发布檄文,称……称若陛下三日内不杀林夙,他们将直取京城,清君侧。”
直取京城。
清君侧。
景琰闭上眼睛。
三天。
他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后,若他不杀林夙,叛军就会打过来。
到时候,京城危矣,大胤危矣。
“陛下,”高公公低声道,“朝臣们已经在宫外跪着了,要求陛下……要求陛下即刻下旨。”
景琰没有说话。
他只是坐着,看着窗外。
很久。
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架前,打开暗格,取出那个木盒。
里面是那枚玉佩。
他握着玉佩,玉质温润,仿佛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
阿夙……
朕该怎么办?
保你,则江山不保。
杀你,则朕心永死。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
他握紧玉佩,指节泛白。
“陛下。”殿外又传来通报声,“首辅方大人、李阁老、严尚书、刘御史……还有数十位大臣,跪在宫门外,说……说陛下若不下旨,他们就长跪不起。”
景琰转身,看向殿外。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高公公,”他缓缓开口,“传朕旨意。”
高公公跪下:“老奴在。”
景琰看着手中的玉佩,看了很久。
然后,他闭上眼,一字一顿:
“明日午时,三法司会审结案。”
“林夙……依律处置。”
高公公浑身一震:“陛下……”
“去。”景琰的声音嘶哑。
高公公认命,颤抖着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握着玉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像眼泪。
他终于,还是做了选择。
选择了江山,放弃了林夙。
可是为什么……
心这么疼?
疼得喘不过气。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
养心殿里,很冷。
从未这样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