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月下归人(2/2)
只见一个瘦高的人影,正背对着他,沿着门前的土路,慢吞吞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去。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旧式中山装,背微微佝偻,手里似乎还拄着一根棍子。
虽然只是背影,但陈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同村的李守业爷爷,住在村子南头。李爷爷是个老光棍,脾气有点古怪,但人并不坏,陈远小时候和伙伴们去他家的果园偷果子,被他逮住过几次,也只是呵斥几句,从没真正为难他们。
看到熟悉的乡邻,尽管是在这凌晨时分,陈远心里那点因“王大娘事件”而残留的紧张,反而消散了一些。他想,这或许就是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
出于礼貌,他推开院门,对着那背影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李爷爷,您起这么早啊?干啥去呢?”
那背影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前挪动,仿佛根本没听见。
陈远愣了一下,心想,难道李爷爷耳朵更背了?或者是年纪大了,起早去地里看看?
眼看那身影就要拐过前面的路口,消失不见,陈远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他又追着问了一句:“李爷爷?您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是小远啊!”
这一次,那身影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径直拐过了路口,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脚步声也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凌晨的冷风拂过,陈远站在门口,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怪异感。这李爷爷,走得也太专注了,连头都不回一下。不过,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他这次倒没有太多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甚至有点被无视的讪讪。他挠了挠头,关上院门,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天亮了,阳光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和诡异。母亲熬了金灿灿的小米粥,烙了香喷喷的葱花饼。一家人围坐在小桌前吃早饭,气氛温馨。
陈远想起凌晨的偶遇,便当作一件趣事,随口跟爷爷和母亲说道:“爷,妈,说起来也挺逗,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起来喝水,看见南头的李守业爷爷从咱家门口过去,我喊了他两声,他都没理我,径直就走了。这老爷子,脾气还是那么倔啊,喊他都当没听见。”
他话音刚落,正在慢条斯理喝粥的爷爷,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爷爷抬起眼皮,看了看陈远,脸上没有什么震惊,只是带着一种老年人看透世事的平静,以及一丝淡淡的讶异。
“小远,”爷爷的声音苍老而沉稳,“你守业爷爷,他走了有三个多月了。”
“噗——咳咳……”陈远一口粥差点呛住,他抬起头,看向爷爷,又看看母亲。母亲也是一脸讶然,但显然没有上次听到“王大娘”时那么惊恐。
“又……又没了?”陈远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
爷爷点了点头,放下筷子,拿出烟袋锅,慢悠悠地装上烟丝:“嗯,春天没的,脑溢血,走得挺快,没受啥罪。就埋在村南他自己那块承包地头上了,他生前就老爱在那儿转悠。”
陈远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一次是巧合,是眼花?那两次呢?都是在归家后不久,都是在天色未明或夜幕降临之际……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心里虽然也是猛地一沉,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但恐惧感却远不如上次强烈。他甚至没有起鸡皮疙瘩,只是觉得无比惊诧,以及一种荒诞离奇的感觉。
他看着爷爷平静的脸,母亲也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这老头子,一辈子独来独往,走了也还是这样”,然后便继续吃饭了。
陈远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的一些乡野奇闻,说有些人阳气弱,或者久别故乡的人身上带着“生人气”,容易在特定的时辰(如黄昏、凌晨)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但也有人说,那些“东西”或许并无恶意,只是循着生前的习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徘徊,或者,只是被熟悉的、从远方归来的生人气味所吸引,来看一眼而已。
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听着院外树枝上麻雀的叽喳声,再回想凌晨那个沉默离去的黑色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李爷爷或许只是像生前一样,习惯在凌晨起来,沿着走了几十年的路,去自己的田边看看。他并非不理人,而是根本已经处于另一个维度,听不见,也无法回应阳间的呼唤了。
而自己,不过是恰好在那时推开了一扇门,窥见了另一个世界残留的影子。
这件事后,陈远在村里的假期剩余时间里,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奇怪”的乡邻。他白天帮着母亲干活,午后陪爷爷下棋、听他说那些陈年旧事,傍晚在村里散步,遇到的都是鲜活的笑脸和热情的招呼。
他特意去村西头的坟岗子看了看,果然找到了王喜凤大娘和李守业爷爷的坟茔。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他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拔了拔坟头的杂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想起王大娘曾经塞给他的、那块总是带着体温的枣糕的甜味;想起李爷爷虽然呵斥他们,却在一次暴雨时,把困在果园里的他背回村里的、那并不宽阔却坚实的后背。
他们,或许从未真正想过要“吓唬”谁。王大娘挎着的篮子里,可能装着她想送给哪家孩子的吃食;李爷爷沉默的凌晨之行,只是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情结。
他们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留在了这片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最终也眠于斯的土地上。
离开老家的那天,阳光很好。母亲送他到村口,不停地叮嘱着。车子启动,他透过车窗回望那个渐渐变小的村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里有他熟悉的亲人,有他成长的记忆,也有那些已经逝去,却因某种难以解释的缘法,让他得以短暂“重逢”的乡邻。
他不再觉得恐惧。民间有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自忖从小到大,虽无大善,但也从未有过恶念,对村里的长辈始终保有礼貌和敬意。或许,正是这份心底的坦荡与善意,让他在面对这些超常事件时,最终能安之若素。
那两次离奇的遭遇,与其说是惊吓,不如说是这方乡土在他久别归来后,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他补上的、关于离别与记忆的最后一课。
车子驶上大路,村庄消失在视野尽头。陈远知道,他带走的,不仅是母亲的牵挂和故乡的风物,还有那份深植于这片土地之下的、关于生命、记忆与敬畏的,宁静而深沉的力量。
他只是个礼貌的好孩子,而故乡,用她独有的方式,回应了他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