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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废立之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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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六年九月,洛阳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重。秋风如无形的手,一遍遍拂过铜驼大街两旁早已光秃的槐树枝桠,卷起的不是金黄的落叶,而是巡视甲士铠甲摩擦时发出的、金属刮擦青石板的肃杀之音——那声音短促、密集,像无数把钝刀在暗处悄悄打磨。自二月李丰、夏侯玄血染东市,七月许允密谋胎死腹中,这座帝都的神经已紧绷了太久,紧绷到连最深巷里偶尔的犬吠,都能让倚门窥探的百姓心头一颤。坊间私语如秋虫般窸窣流传,所有人都知道,那把悬在年轻皇帝曹芳头顶的利剑,经年累月的摇晃之后,终于要落下了。不是闪电霹雳般的骤然一击,而是如同秋后问斩般,带着程式化的冷酷与必然。

大将军府,凌云阁。

阁内光线被刻意调得晦暗,只留司马师案头一盏孤灯。灯焰稳定地燃烧着,将他半边脸庞映照得棱角分明,另外半边则沉入深邃的阴影,那只蒙着素帛的左眼所在之处,阴影尤其浓重。他独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后,那只完好的右眼正逐字审阅着一份即将呈送永宁宫的奏章草本。文书由心腹笔吏耗费数日精心拟就,遣词造句无不考究,罗列了皇帝曹芳耸人听闻的“七宗罪”:耽溺倡优、亵近小人、废弃讲学、不敬太后、荒疏政事、靡费国帑、听信谗言……条条触目,字字诛心。这些罪名,半是捕风捉影的夸大与臆测,半是对零星事实的精心剪裁与无限放大,其根本目的不在于陈述真相,而在于完成一场庄严的“定性”——将一场赤裸裸的权力清洗与废立,包装成一次合乎古制、充满无奈悲情的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般的“匡扶社稷”之举。

他的指尖在“荒淫无道,亵近娼优”一行字上缓缓划过,羊皮纸粗糙的纹理摩挲着指腹。左眼处的旧伤适时传来一阵熟悉的、针砭般的隐痛,这痛楚非但未让他分神,反而像一剂冰冷的提神药,让他愈发清醒,也愈发冷酷。与父亲司马懿一生如履薄冰、周旋于极致的隐忍与爆发的缝隙之间不同,他司马师的权谋之道,在于将暴力程序化,将悖逆合法化,将个人的意志转化为朝廷的“公议”。杀人自然要见血,但更要让那鲜血染在“礼法”与“众议”编织而成的白绢上,显得名正言顺,甚至带着几分被逼无奈的悲壮色彩。父亲用阴谋与忍耐赢得了机会,而他,要用阳谋与规则来巩固并扩大战果。

“子上。”司马师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在寂静的阁内却清晰异常。

侍立一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司马昭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兄长。”他的姿态恭敬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明日朝会,便是戏台。”司马师依旧垂目看着奏章,语气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公务,“你需确保,所有登台之人,皆明自身角色,台词一句不错,走位分毫不差。”

“宫外诸门及永宁宫外围所有要害,寅时之前已全部由我们的人接手完毕,皆是最可靠的心腹。郭芝将军那边也已再次确认,准备妥当。”司马昭的回答简洁有力,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核验。

司马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郭芝,郭太后的堂叔,昔日曾掌虎贲军,也算宿将,如今则是他手中一枚最好用、也最具象征意义的棋子。由这位太后的“自家人”,去向她传达那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再合适不过。这既是对郭太后本人最直接的羞辱与威吓,也是向朝野内外发出的明确信号:连太后的至亲都已做出选择,大势如何,不言自明。

他缓缓合上奏章,羊皮卷轴发出轻微的“咔”声。独目中那点寒光微微敛起,却更显深不可测。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将这出筹划已久、牵动天下人心的废立大戏,按部就班地演给该看的人看。他要让所有人都成为这出戏的观众,或者,身不由己的配角。

次日,嘉福殿。

朝会的氛围异乎寻常地凝重,仿佛连殿角缭绕的香烟都沉滞不动。往日朝会,纵有风雨,总还有琐碎政务奏对,有不同声音的细微交锋,有朝臣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响。今日却不然,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肃立如泥塑木雕,目光低垂,紧盯着身前笏板或自己的鞋尖,无人交头接耳,甚至无人咳嗽一声,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祭奠的死寂,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的审判降临。

皇帝曹芳高坐于御榻之上,年仅二十三岁的面容苍白如未经曝晒的素绢,眼下的青黑即使用宫人巧手敷粉也难以完全遮掩。他能感觉到自己宽大袖袍中的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轻颤,那颤抖细微却顽固,从指尖蔓延至腕骨,仿佛有冰冷的细小爬虫在血脉中窜行。自许允事发、被夷三族以来,他夜夜难眠,闭上眼就是血光,就是司马师那只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独眼在黑暗中凝视。他甚至觉得,此刻殿外高耸的朱红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就藏着那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殿内的一切,包括他这位如坐针毡的天子。

辰时正,钟鼓鸣响,余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更添肃杀。

司马师稳步出列。他今日未着甲胄,一身庄重的紫色朝服衬得他身形挺拔而沉静,腰间玉带悬着那枚代表无上权柄的大将军金印。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卷足以决定一个人、乃至一个时代命运的奏章。

“陛下,”他的声音平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寂静,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臣等有本上奏。”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奏章直接呈给御座上的皇帝,而是转向满殿鸦雀无声的文武,以一种沉痛到近乎悲怆、自责到近乎心碎的语调,开始了他的陈词:

“主上春秋已长,早该亲揽万机,明辨忠奸,以承祖宗之业,慰天下万民之望。然……然陛下却不亲政事,耽淫内宠,沈漫女德,疏远贤良,亲近佞幸。近日更闻,陛下与优人郭怀、袁信等,裸袒嬉戏于禁中后庭,毫无人君威仪,更令倡优扮作‘辽东妖妇’秽乱之状,行于宫观之下,使往来仆役皆掩目疾走,耻于言说。此等行径,荒悖绝伦,岂是奉天承运、统御四海之君所为?长此以往,纲纪沦丧,礼法崩坏,国将不国,臣……臣每思及此,痛彻心扉!”

说到动情处,司马师竟眼眶微红,声音哽咽,那并非全然作伪,其中确实掺杂着一种对局势失控、对理想中“君臣秩序”崩塌的愤怒与失望,尽管这“秩序”早已被他亲手扭曲。他微微仰头,似要抑制眼中湿意,继续道:“郭太后仁慈,念及陛下年轻,屡遣宫人训导,温言劝诫,望陛下迷途知返。然陛下非但不思悔改,竟于宫中口出怨怼之言,几伤慈母之心!我司马家世受大魏国恩,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三代厚遇,先父与臣,夙夜匪懈,无一日不以忠贞事魏、以赤诚报国为己任。今见陛下如此……臣,臣实是五内俱焚,肝肠寸断!不知他日魂归九泉,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有何言辞对天下苍生于人间!”

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表演。悲痛、无奈、忠诚、责任感……种种情绪被他精准地调配、呈现。他将自己彻底置于一个“被昏君逼到绝境、不得不为了江山社稷忍痛行事的千古忠臣”的位置,将废黜皇帝的赤裸权力欲望,粉饰成了被时势与责任逼迫的、不得已而为之的“大义灭亲”。

戏台已然搭好,主角慷慨陈词,现在,轮到观众——或者说,被迫的合唱团——入场了。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后,年迈的司徒高柔,这位历经数朝、以谨慎着称的老臣,颤巍巍地率先出列。他须发皆白,手持笏板的手微微发抖,不敢去看御座上的皇帝,也不敢直视司马师,只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吹过枯草:“大……大将军所言,句句泣血,皆是为国赤忱,为社稷长远计。今上……今上失德,确非国家之福,万民之幸。老臣……老臣附议。”

有了第一个打破坚冰的人,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太仆王观、侍中卢毓、尚书卫烈……昔日或保持中立,或私下里对司马氏专权心怀不满的官员,此刻在司马师那沉默却如有实质的注视下,在殿外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兵威压迫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逐一出列,低头,用或高或低、或清晰或含糊的声音,表示赞同。声音起初稀疏,渐渐连成一片,最终在宽敞的嘉福殿内汇聚成一片沉闷而压倒性的声浪:“陛下失德,恐危社稷……恳请大将军为江山计,为天下计!”

曹芳僵直地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冰凉坚硬的玉石椅背抵着他的脊骨,那寒意似乎要渗透进他的骨髓。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面孔,那些他曾倚重、曾赏赐、曾以为至少会保持沉默的臣子;他看着司马师脸上那混合着虚假悲痛与真实决绝的表情;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绝望彻底吞噬了他。他想怒吼,想拍案而起,想指着司马师和这群趋炎附势之臣的鼻子,斥责他们是欺君罔上的国贼!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胸腔里所有的气息与声音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心脏在耳膜处疯狂擂动的巨响。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反应,无论是愤怒、哭泣还是辩解,都不过是加速这出戏落幕的、更显滑稽的丑角表演,除了给史官增添几笔笑料,毫无意义。

司马师适时抬手,掌心向外,一个简单的手势便让殿内嘈杂的“劝进”之声戛然而止。他脸上那表演性的悲戚瞬间如潮水般退去,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岩石般的冷静与威严。他转过身,朝着御座方向,姿态标准地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

“陛下失德至此,已危殆宗庙,动摇国本。为保大魏江山永固,黎民免遭祸乱,臣司马师,谨依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之古制成例,请陛下归藩齐王之位!”

他甚至没有等待曹芳做出任何反应——无论那是愤怒的驳斥,软弱的哀求,还是麻木的沉默——仿佛御座上那个人已经失去了聆听和发言的资格,彻底成了局外人。司马师直接侧首,对一直侍立在丹墀之侧的司马昭下令,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去,命郭芝即刻入永宁宫。将今日公卿所议之结果,面呈太后。告诉太后,此乃百官公论,朝议已决,非一人之私见。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速取皇帝玺绶,用印明诏,以定国本,安天下之心!”

“诺!”司马昭躬身领命,转身大步走出殿外,玄色袍角带起一阵微风。那决绝的背影,成了压垮曹芳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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