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无懈可击的对手(2/2)
他转过头,看着正用手背轻轻擦拭着毛衣上泥点的苏星瑶,有点感慨地开口了,那语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故意找茬:
“你说,每年都这样费劲巴拉地种树,学校搞得轰轰烈烈,回头也没人管。不出半年,风吹日晒的,一多半都得死。你看那边,”他朝荒坡的另一头努了努嘴,“我去年种的那棵,现在估计连尸骨都找不着了。这么折腾一趟,到底图个什么?有什么意义啊?”
这是一个近乎于“哲学攻击”的问题,充满了彦宸式的、看透一切的懒散与犬儒主义。他以为苏星瑶会用一些“绿化环境,美化校园”之类的、陈腐的套话来回答。
然而,苏星瑶只是安静地听他说完。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这片小小的树苗,望向了更远方。午后的阳光,为她那张白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沉思的、美丽的雕像。
过了几秒,她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彦宸,眼中带着一种清澈而通透的笑意。
“你觉得,意义在于‘结果’,对吗?”她的声音很轻,“在于这棵树,最后是不是长成了参天大树。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那我们今天做的大部分事情,可能都没有意义。我们刷的每一道题,都可能会在高考结束后忘得一干二净;我们背的每一个单词,都可能在未来的生活中,永远也用不上。这么看,是不是也挺虚无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他的问题,巧妙地,引向了一个更宏大的、所有学生都无法回避的命题。
彦宸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
苏星瑶的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带着几分自信的微笑。她往前走了半步,蹲下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去了树苗叶片上沾染的一点泥土。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事情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本身。就像植树节,它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我们真的为地球增加了多少绿意,而在于,它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在某一个春天,停下刷题的笔,走出教室,用自己的手,去挖开一块土地,去触摸一片树叶,去感受泥土和水的芬芳。”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周围的嘈杂,仿佛都在此刻被隔绝开来,形成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三人的、安静的气场。
“很多年以后,我们可能早就忘了今天种下的这棵树,到底活了没有,长在了哪里。但是,我们可能会记得这个下午的阳光,记得铁锹挖开泥土的声音,记得汗水流下来的感觉……也记得,我们曾和谁一起,在这里,亲手种下过一棵属于我们的小树。”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彦宸,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整片春日的阳光。
“对我来说,这就已经是‘意义’了。它是一种共同的记忆,是一种仪式感。它证明了,我们的青春,不只有做不完的试卷和看不完的书。至于那棵树最后是死是活,”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狡黠的、近乎于挑战的意味,“那要看种下它的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种的。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觉得它会死,那它可能,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但如果我们相信它能活下来,并且用心浇灌了它……”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虚土,用一种轻快而又充满了力量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那谁又敢说,明年春天,它不会是这片山坡上,最绿的那一棵呢?”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从宏大的集体记忆,落到微妙的个人心态,将彦宸那套基于“结果论”的虚无主义,批驳得体无完肤。更厉害的是,她全程没有一句说教,反而像一个最优秀的心理导师,引导着他,去看见事物背后,那层被他刻意忽略掉的、温暖而诗意的价值。
旁边的许言,已经听得有些呆了。他看看苏星瑶,又看看陷入沉思的彦宸,第一次觉得,原来“挖坑”这件事,还能上升到如此复杂的人生哲学高度。
彦宸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微笑着、等待他回应的女孩,心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欣赏与警惕的情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上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一次,低估了她。她就像一个顶级的光魔法师,总能用最光明、最正能量的理论,构建出一个逻辑自洽且坚不可摧的结界,让他所有带着阴暗与嘲弄的“暗影箭”,都消弭于无形。
“哎……”
许久,彦宸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无奈与赞叹的、复杂的笑容。他由衷地说道:“果然,苏大学委就是苏大学委。越是跟你接触,就越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光彩熠熠,说得我都有点想给你鼓掌了。”
这句赞美,发自真心。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对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份坚不可摧的信念的、最高规格的致意。
苏星瑶脸上的笑容,因为他这句坦率的赞美,而变得更加明亮、也更加真实。
然而,这片刻的、充满了智性与哲学思辨的宁静,很快就被一阵粗暴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呐喊声打破了。
不远处,一个小组的男生正和一块顽固的石头较劲,涨红了脸,却毫无进展。他看到已经“胜利会师”的彦宸,立刻像看到了救星,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宸哥!彦宸!快来帮忙啊!我们这儿挖出个‘地雷’,铁锹都快崩断了!”
“就是啊,宸哥,别在那儿跟学委聊天了,快来救救我们这些劳苦大众吧!”
这声召唤,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炸弹,瞬间将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妙而安静的气氛炸得粉碎。
彦宸那副刚刚还带着几分深沉的“哲学家”面孔,瞬间就切换回了平时的“哈士奇”模式。他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刚才在偷懒聊天似的,咋咋呼呼地冲那边挥了挥手里的铁锹,朗声应道: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没看见我这正接受学委的思想教育,净化心灵呢!一群没眼力见的家伙!”
他嘴上骂骂咧咧,动作却毫不含糊。他将铁锹往肩上一扛,回头对苏星瑶和许言露出了一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搞怪的表情,然后便迈开大步,像一阵风似的,朝那个发出求救信号的“重灾区”冲了过去。
苏星瑶看着他那瞬间切换的、充满了活力的背影,听着他那中气十足的、充满了阳光味道的抱怨声,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有了彦宸这台“人形挖掘机”的加入,剩余几个小组的进度也陡然加快。当最后一个坑被挖好,最后一棵树苗被种下,最后一桶水被浇完时,不知是谁带头,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欢呼。紧接着,整片荒坡上,都响起了少年少女们那充满了成就感的、热烈的欢呼声。
彦宸将铁锹往地上一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出了一身透汗,此刻被春风一吹,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他回过身,准备走回自己小组的“阵地”,去拿那件被他随手丢在一旁的皮外套。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向那边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他那件黑色的、带着几分不羁风格的皮外套,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穿在苏星瑶的身上。
外套的尺码对她来说,显然太大了。宽大的肩线松松垮垮地垂在她的手臂上,长长的袖子几乎盖住了她的整个手背,只露出一点点白皙纤细的指尖。那份属于男生的、带着几分不羁与硬朗的风格,穿在她那纤细窈窕的身躯上,非但没有显得不伦不类,反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充满了视觉冲击力的反差美感。她就像一朵被包裹在坚硬铠甲里的、最娇嫩的白玫瑰,那份柔弱,被衬托得愈发令人怜惜。
看到彦宸走过来,苏星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她轻轻拉了拉衣襟,用一种柔软而又真诚的语气说道:“彦宸,刚才站着被冷风吹得有点难受,我看你外套就放在旁边,就先穿上了。一会儿回教室,我就立刻还你,可以吗?”
一旁的许言,颓然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中规中矩的校服外套,又看了看被苏星瑶穿在身上的、彦宸的皮夹克,眼神里充满了懊悔与……一种近乎于“顿悟”的挫败感。他显然在后悔,为什么在刚才那段时间里,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可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这位明显穿得有些单薄的学委呢?
彦宸无力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又来了。
这又是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实则不容拒绝的阳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女生说她冷,穿了你放在一旁的外套,并且礼貌地征求你的“事后同意”。如果你拒绝,那你就不再是刚才那个乐于助人的“宸哥”,而是一个连基本风度都没有的、小气刻薄的混蛋。
他甚至可以想象,如果他开口拒绝,周围那些刚刚还对他笑脸相迎的男生,会立刻在心里给他贴上怎样的标签。
苏星瑶,总能用最无懈可击的方式,将他置于这种“不得不”的境地。
他的脸上,挤出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充满了大度的笑容,嘴里用他那惯有的、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回答道:“没事,你穿就是了。反正我身强体壮,一点不冷。”
他顿了顿,看着苏星瑶那双因为计谋得逞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又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就是别把我外套穿得香喷喷的,回头让我闻着味儿,香迷糊了就行。”
苏星瑶被他这个直白的打趣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在喧闹的山坡上,显得格外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