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海隅渔村(2/2)
“嗯?”陈管家脸色骤然一沉,如同暴风雨前汇聚的、压抑的乌云,声音也瞬间冷了下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怎么?我们‘海鲸帮’的吩咐,在这东海边上,你们也敢推三阻四?是觉得我们帮主的刀不够快,还是觉得我们海鲸帮的船,撞不沉你们这几条破舢板?!”
“海鲸帮”三个字一出,如同一道无形的霹雳,在人群中炸开。
不仅是村长,所有村民的身体都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恐惧之色更浓,仿佛听到了什么索命魔咒。
海鲸帮。控制这一带海域及沿岸的庞然大物。他们的话,就是这片海上的律法。违逆者,下场只有喂鱼。
李不言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一动。
海鲸帮?听这名字,以及这做派,果然是地头蛇。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绕过龙门港那潭浑水,直接从他们身上找到出海途径的机会?
他原本打算悄无声息地弄条船便走,如同夜风过境,不留痕迹。但眼前的情形,似乎有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更直接,但也更危险的可能。
那村长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直接瘫软跪倒在地,连忙颤声道,声音破碎不堪:“不敢不敢!小老儿万万不敢!海鲸帮的吩咐,我们……我们就是拼了命也一定完成!一定完成!”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做出的保证,像是在签署一份死亡契约。
陈管家冷哼一声,似乎对村长这卑微到尘埃里的反应还算满意。他的目光又如同盘旋的鹰隼般扫过一众噤若寒蝉的村民,最后,再次落回到了李不言身上。
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你!看什么看!说你呢,戴斗笠的!你是何人?从哪里来?到我们海鲸帮的地盘上作甚?”
他的语气充满了质问与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李不言是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虫子。
所有的目光,恐惧的,好奇的,都瞬间聚焦到了李不言身上。
空气再次绷紧。
李不言缓缓抬起头。
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定。斗笠下的阴影依旧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薄薄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透过斗笠的边缘,与那陈管家居高临下的目光对视。
没有畏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片海浪。
这种平静,反而让那陈管家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过路的。”李不言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听不出任何情绪,“口渴,讨碗水喝。”
他的回答简洁到了极致,也冷静到了极致。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毫无关系。
陈管家眯起了那双精明的眼睛,如同毒蛇般仔细打量着李不言。
眼前这人,气息内敛得近乎虚无,站姿沉稳如磐石,面对他们这一群持刀携剑、煞气腾腾的凶悍之徒,竟没有半分寻常百姓应有的惊慌失措,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
这份过于异常的镇定,让他心中狐疑更甚。
这绝不是普通旅人!
但他仔细感知,又似乎从对方身上察觉不到什么强大的内力波动或是明显的敌意。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扔下石子,却听不到回响。
这种未知,往往最让人忌惮。
他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带着警告的意味,在空中抽出一声脆响,说道:“最近海上不太平,常有来历不明的人惹是生非!外乡人,没事少在这海边瞎逛!喝完水,赶紧离开!若是让我们发现你图谋不轨,哼!”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一声冰冷的、拖长了音调的冷哼,已经包含了足够的、血淋淋的威胁。
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值得在一个看似普通、却又有些诡异的旅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毕竟敲打渔村完成供奉才是正事。他不再理会李不言,转向面如死灰的村长,又厉声交代了几句细节,诸如鱼的鲜活程度、贝类的品相等,仿佛在吩咐自家仓库提取货物一般。
然后,他一勒缰绳,带着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帮众,调转马头。
在一阵嚣张的、践踏着村民尊严的马蹄声中,他们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纷乱的、如同伤疤般的马蹄印和漫天飞扬的、带着马骚味的尘土,以及一群愁云惨淡、仿佛天已经塌下来、末日降临般的村民。
陈管家一行人刚消失在视线尽头,那强撑着的寂静瞬间破碎。
村民们立刻像潮水般围拢到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村长身边,七嘴八舌地诉起苦来,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村长,一百尾金鳞鱼啊!这……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两天!只有两天时间!就算是海龙王也变不出来啊!”
“那白玉贝还要潜到那么深的海底去摸……一个不好,气上不来,人就没了!这是要拿命去换啊!”
“海鲸帮这是不给我们留活路了啊……上次二狗子他爹就是为了采那劳什子贝,再也没上来……”
“完了……全完了……”
叹息声、抱怨声、妇女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方才那点黄昏的温馨与宁和荡然无存,整个望潮村被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霾所笼罩。希望,像夕阳一样,沉入了海底。
李不言站在不远处,默默地、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像是被冰封的湖面,很难被这些悲戚所触动。他见过太多的悲惨,太多的不公,他自己的命运就是一部写满黑暗的书。
他原本的计划是设法悄悄弄条船便离开,不惊动任何人,如同鬼魅。但此刻,目睹了海鲸帮的嚣张跋扈与村民们的无助绝望,一个全新的、更有效率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形成。
这并非出于纯粹的侠义心肠,他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一腔热血而冲动的少年。这更像是一种审时度势后的交易。
各取所需。
他需要船,需要补给。村民们需要度过眼前的灭顶之灾。
而且,通过这件事,或许能进一步接触到海鲸帮,找到更稳妥的出海口。风险与机遇并存。
他迈开脚步,走到被愁云笼罩、几乎要瘫坐在地的村长面前。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这一片悲声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所有的声音,再次因为他而渐渐低落下去。所有带着泪光的眼睛,都疑惑地、带着一丝微弱期盼地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神秘斗笠客。
李不言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喧嚣中的寒冰,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老丈,或许,我能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
这句话,如同在绝望的黑暗深渊中,突然划亮了一根火柴。
虽然微弱,却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村长和周围所有的村民都瞬间停止了喧哗,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惊疑不定、甚至是一丝荒诞的目光,聚焦在这个神秘的斗笠客身上。
他能解决?他一个人?解决海鲸帮勒令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李不言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那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力量:
“我可以帮你们捕到那一百尾金鳞鱼,和五十斤白玉贝。”
他顿了顿,看着村民们脸上更加浓郁的怀疑和不可思议,继续道,提出了他的条件:
“作为交换,我需要一条能出海的小船,不需要太大,但要结实。另外,还需要足够几日饮用的清水和一些耐储存的干粮。”
他的要求,简单,直接,与海鲸帮那苛刻的索求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村民们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这个看起来像是落魄江湖客的外乡人,口气竟然如此之大?他是不是疯了?还是根本不知道那金鳞鱼和白玉贝意味着什么?
金鳞鱼性情狡猾机警,只栖息在水流湍急、暗礁林立的危险海域,寻常渔船根本不敢靠近,那里是海神的禁区,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尸骨无存;白玉贝更是深藏在海底十几丈下的细沙淤泥之中,需要极好的水性和惊人的闭气功夫,在深水高压下长时间搜寻,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捕猎金鳞鱼,那是在用生命换取珍珠般的贝肉。就连村里世代以捕鱼为生、公认最好的水手老海叔,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能在两天内凑齐如此数量!那需要运气,更需要玩命!
村长迟疑着,脸上的皱纹因为纠结而挤得更深,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后……后生仔,你……你不是在说笑吧?那金鳞鱼可不是近海常见的鲻鱼、黄鱼,它们待在……”
他想描述那暗礁区的可怕,那漩涡的威力,那海流的无情。
李不言轻轻抬手,做了一个微小的、示意停止的手势,自然而然地打断了村长的话。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久居人上的气势。
“我说到做到。”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这四个字,却像四颗钉子,牢牢地钉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围观的每一张脸,那目光深邃而冰冷,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恐惧和希望。那份超乎常人的沉静与绝对的自信,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莫名地让原本躁动不安、充满怀疑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种无声的较量在目光中进行着。
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承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村长看着这个神秘的斗笠客,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他想起刚才连海鲸帮那位眼高于顶、视人命如草芥的陈管家,在质问此人时,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并未过分逼迫,只是警告了事。再联想到他方才面对海鲸帮马队时那异乎寻常的、近乎冷漠的镇定……
这个年轻人,绝不简单!
老村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是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拒绝,然后眼睁睁看着村子在海鲸帮的怒火中覆灭?
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整个望潮村的命运。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怀疑。他一咬牙,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这一刻绷直了,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用力跺了跺脚,沙土飞扬:
“好!后生仔!不管你是什么来路,老汉我今天就信你一回!赌上这把老骨头!你若真能帮我们望潮村渡过这次灭顶之灾,村里那条最好的、去年新造的‘浪里飞’小船,就送给你了!清水干粮,我们也一定给你备得足足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决绝而有些嘶哑,但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度。
李不言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从不怀疑自己能做到。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交易的对象。
“明日清晨,潮水合适时,出海。”他淡淡地说,仿佛在说明天早上起来喝碗粥一样平常。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墨蓝色的海平面之下,最后那一抹绚烂却短暂的紫红色霞光,也如同被海水吞噬,迅速褪去,只在天边留下几道暗沉的、如同血痕般的云彩。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
海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吹拂,带着不变的咸腥,却仿佛因为这句简单的承诺,而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凛冽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意味。
这小小的、与世无争的望潮村,似乎也要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被卷入一场意想不到的、深不可测的波澜之中。
而大海,在夜色中沉默着,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和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