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迷途的羔羊（1/2）

楔子

深秋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吝啬的稀薄暖意，艰难地穿透监狱厚重的铁栅栏，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被打碎的记忆碎片，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林浩东站在那扇沉重的、刚刚在他身后发出沉闷金属撞击声的大门外，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还没有完全摆脱高墙内长期形成的习惯性姿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布料粗糙的囚服，在料峭的秋风中簌簌颤动，紧贴着他消瘦的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风灌入领口的寒意，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自由世界的冷。

他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一个边角已经磨圆、纸张泛黄发脆的信封。那信封被他掌心的汗渍浸润，边缘有些许洇湿和起皱，仿佛承载了他全部的重量与秘密。指尖传来粗糙纸张的触感，这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三个月前，在那间狭小、压抑、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的审讯室里，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当他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笔，一笔一划地在那份决定命运的自首材料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窒息般的疼痛。那时的他，眼前一片灰暗，未来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从未奢望过，自己还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呼吸到这样带着尘土与落叶气息的空气，看到这样一片辽阔、真实、却又让他感到陌生的天空。

天空是那种深秋特有的高远与湛蓝，几朵疏云慵懒地飘着。林浩东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任由那并不刺眼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的脸颊瘦削，胡茬青黑，眼神里带着一种刚从漫长黑暗中走出的茫然与无措，像是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突然被丢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他能感觉到眼眶的温热，不是悲伤，也不完全是喜悦，更像是一种巨大的、令人晕眩的恍惚。这自由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手脚，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刺眼的光明。手中的信封被他攥得更紧了，那里面，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他对未来仅存的一点微弱期盼。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秋风扫过落叶的萧瑟味道，这味道让他打了个寒噤，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路，就在脚下，可他该往哪里走？他这只迷途的羔羊，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一、重逢

街对面的梧桐树浓荫如墨，一辆黑色越野车静卧其中，像一头蓄势待发却又极度隐忍的猎豹，车身反射着零星破碎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夏末特有的燥热与喧嚣，车流声、人声、远处工地的敲击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座城市。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辆车隔绝开来，它自成一个沉默而危险的世界。

陈子序推开车门的瞬间，金属摩擦声在嘈杂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林浩东站在街边的公交站牌下，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个身影。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强光刺痛，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液体险些从瓶口溢出。

是他。

那张记忆中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在午后略显慵懒的阳光下，更添了几分刀削斧凿般的锐利。曾经总是带着几分沉稳笑意的嘴角，如今抿成一条紧硬的直线，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疲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眼底的红血丝，像细密的蛛网，无声地昭示着连日未眠的煎熬。唯有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制式皮带扣，在深色便装下依然固执地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是他们曾同为国安部同僚时，最熟悉也最荣耀的印记。只是此刻，这印记落在林浩东眼里，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陈队。”林浩东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他的右手猛地抬起，肘部习惯性地向后顶，那是无数次训练和执行任务中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他想敬礼。然而，就在手即将抬到眉际时，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骤然僵在了半空。

他有什么资格？

这双手，曾在冰冷的加密键盘上敲出无数守护国家安全的代码，那些字符曾是他的骄傲，他的信仰。可也是这双手，在枪口的胁迫和无尽的恐惧下，颤抖着将国家的核心数据传输给了“暗星”组织。它们沾染了无法洗刷的污点，背负了沉重如山的罪孽。一个叛徒，有什么资格向曾经的队长，向自己曾经无比敬仰的旗帜敬礼？林浩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陈子序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浩东那僵在半空的手，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他迈开长腿，穿过并不宽阔的马路，径直走到林浩东面前。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没有鄙夷的眼神，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陈子序伸出手，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力量地拍了拍林浩东的肩膀。

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属于活人的、真实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烫得林浩东浑身一颤。他像触电般想要躲开，却又被那沉稳的力量定在原地。这个简单到近乎随意的动作里，没有审判的严厉，没有廉价的怜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惋惜，有痛心，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林浩东不敢深想，他只是觉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发热，强忍着才没让屈辱和悔恨的泪水掉下来。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垂下，落在陈子序的手上。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指节粗壮，布满薄茧，虎口处甚至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而在他的无名指内侧，靠近指节的地方，多了一道新的疤痕，不长，却很显眼，像一条银色的小蛇，安静地盘踞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他厉害自己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凶险与战斗。林浩东的心像是被那“小蛇”咬了一口，密密麻麻地疼。

“地址和电话。”陈子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信封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摩挲过许多次。“老高的意思，”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林浩东，那目光如同探照灯，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怯懦，“你要是想重新拿起键盘，那里或许能给你个机会。”

“重新拿起键盘……”林浩东喃喃自语，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动作，如今却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粗糙的纸面，以及里面硬物棱角分明的轮廓——是一部手机，还是一个新的身份？他不敢确定，也不敢立刻打开。

他猛地抬头，想说些什么，道谢？道歉？还是询问？无数话语堵在喉咙口，却发现自己依然失语。陈子序已经转身，留给了他一个决绝而挺拔的背影。风衣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扬起，划出一道利落而孤寂的弧线，像极了三年前，他们最后一次在国安部那条长长的、灯光惨白的走廊里擦肩而过时的模样。

只是那时，他口袋里正藏着那个足以毁掉一切的加密U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而陈子序，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看似平静的擦肩而过，背后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背叛与挣扎。

越野车的引擎再次启动，低沉的轰鸣由近及远，很快汇入了城市的车流，消失不见。林浩东依然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仿佛那是他溺水时唯一的浮木。信封里的硬物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阳光依旧炽烈，蝉鸣聒噪，城市喧嚣如常。但林浩东知道，有什么东西，从陈子序拍上他肩膀的那一刻起，已经悄然改变。那只迷途的羔羊，似乎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光。

二、歧路

公交车的刹车带着惯有的顿挫感，在“科技园区”站发出沉闷的叹息。林浩东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牛皮纸信封。直到阳光透过高楼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才猛然想起什么，慌忙将信封取出。指尖划开封口，除了那张写着地址的卡片，一枚指甲盖大小、泛着金属冷光的芯片，静静躺在其中。

阳光骤然刺眼，远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将光线反射过来，像一把淬了火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他的瞳孔。林浩东下意识地眯起眼，那一瞬间的眩晕，竟让他恍惚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也是这样一个晴朗得有些残酷的日子，加密邮箱里突然弹出的照片，像毒蛇的獠牙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那是他年幼的女儿，在放学路上被捂住口鼻，惊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同时，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听筒，尖锐地扎进他的耳膜。而彼时，他正全神贯注地坐在国家重点实验室里，带领团队进行着“燧人氏”项目最后阶段的防火墙升级，那是关系到国家信息安全命脉的核心工程。一边是国家重任，一边是骨肉亲情，天平的两端，瞬间被命运的手狠狠倾斜。他的世界，就在那一刻，轰然坍塌，碎成了无法拼凑的齑粉。

“林工，您的咖啡。”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将林浩东从那片痛苦的泥沼中拉扯出来。

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家公司的前台。抬眼望去，“启明星科技咨询公司”几个字在简洁的门牌上静静发光。公司藏在产业园最深处，像是刻意避开了喧嚣。玻璃门上，蚀刻着一组精巧的北斗七星图案，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仿佛在指引着迷失方向的旅人。

“谢谢。”林浩东接过咖啡，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与人正常交流的滞涩。

前台姑娘友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去接待室稍候。

接待室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几幅风格简约的装饰画，角落里的绿植生机勃勃。而最显眼的，莫过于墙上正中悬挂着的一张略微泛黄的合影。照片上，二十几位身着笔挺国安制服的年轻人，个个英姿勃发，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他们簇拥着一位两鬓斑白、眼神矍铄的老者，老者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林浩东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瞬间凝固在照片的角落。

那个穿着略显宽大制服、笑容腼腆、眼神中带着一丝初入职场的青涩与拘谨的实习生，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刚刚从名牌大学毕业，怀揣着为国效力的一腔热血和对网络安全事业的无限热忱，走进了那个象征着荣誉与责任的大门。而站在他身边，拍着他肩膀，意气风发、笑容爽朗的年轻男人，正是当时还只是个部门主任的高崇明局长。高局长那时的眼神，锐利而温暖，带着对后辈的期许与鼓励。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照片上的年轻人如今已两鬓染霜，曾经的部门主任已是肩负重任的一局之长，而他自己……林浩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悔恨、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如果……如果没有三年前的那场变故，他现在会是怎样？是否还和照片上的他们一样，坚守在那条光荣的战线上？

“林前辈？”

一个略显疲惫却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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