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镜片之后(2/2)
他的目光掠过那复杂的传动结构,似乎在脑海中构建着无形的机械图谱。
格特鲁德紧张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台瘫痪的庞然大物。
透过模糊的镜片,林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但他眼神中的专注却穿透了迷雾。
突然,林转向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操作工,语气平和地问:“别慌。”
“告诉我,在机器卡死前,你有没有听到或者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年轻工人用力吞咽了一下,努力回忆:“有……有的!”
“就在完全卡死前,好像有几声特别沉、特别闷的‘咯噔’声,跟平常运转的声音不一样!”
林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查理曼和几位围拢过来的老师傅:“我记得,这种型号的‘德意志巨人’刨床,它的平衡轴套是不是特别容易因为长期润滑不良,先产生微小位移,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会突然卡死主传动?”
“症状就是先有异响,然后突然锁死。”
查理曼猛地一愣,眼睛瞬间瞪大,用力一拍大腿:“对!对!是有这个老毛病!”
“以前厂里的老师傅们都遇到过!”
“这不是大问题,但麻烦在它的位置,被外面的护板遮得严严实实,不拆开根本发现不了!”
他之前完全被施密特工程师“齿轮组损伤”的判断震慑住了。
冯·卡多夫皱紧了眉头,施密特工程师脸上也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那就先从这里入手。”
林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快!拿工具来!拆开左面的护板!”
查理曼立刻大声指挥起来,恢复了活力。
几个工人迅速行动,扳手和榔头叮当作响。护板被小心地卸下。
果然,在隐蔽的角落,平衡轴套明显错位,周围的润滑油早已干涸发黑,凝结成块。
“找到了!就是这里!”
查理曼兴奋地喊道,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落下,“清理一下,重新校正,加注新油就行!根本不用大拆!”
“这块铸件……”
“损伤主要在表面,想办法填补打磨一下,应该还能用,至少不必完全报废!”
压抑的气氛被瞬间点燃,工人们爆发出欢呼,看向林的目光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敬佩。
施密特工程师讪讪地走上前,开始指导校正工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冯·卡多夫站在原地,嘴唇紧抿,最终什么也没说,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车间。
林退到一旁,对格特鲁德低声吩咐,语速略快:“重点记录。”
“第一,工人实践经验与工程师理论知识的互补性,以及建立有效沟通渠道的紧迫性。”
“第二,故障诊断流程必须纳入一线操作者的直观感受。”
“第三,”他顿了顿,“在现有过渡时期,如何界定和管理‘生产资料’,避免不必要的损耗,同时保护工人的管理积极性,是一个亟待明确的问题。”
“是,林同志。”
格特鲁德应道,笔尖在纸面上飞快地移动,几乎要擦出火花。
她感到一种混合着振奋和压力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
考察在一种更为复杂微妙的气氛中继续。
他们巡视了翻砂车间弥漫的灼热蒸汽,走过了装配线上叮当作响的流水,与不同工段的工人、委员以及沉默旁观的低级原管理人员交谈。
林的问题细致入微,从伙食的油脂含量到女工哺乳时间的安排,从废料回收的积极性到建立业余技术学校的可行性。
格特鲁德忠实地记录着一切,那副老旧沉重的眼镜不断顺着鼻梁下滑,她不得不频繁地、有些狼狈地伸手去推。
在一个堆放着半成品和旧图纸的角落暂歇时,林的目光掠过格特鲁德泛红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那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眼镜上。
“你的眼镜,”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少许,“好像换了一副。”
格特鲁德的心骤然收紧,仿佛一个小心翼翼掩盖的伤口被轻轻触碰。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睑,手指紧紧捏住了笔记本粗糙的封皮边缘。
“是……是的,”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原来那副……在上次……不小心弄丢了。”
她没有提及康拉德的名字,也没有描述那个黑暗的仓库,但那个“不小心”所承载的重量,两人都心照不宣。
林沉默了片刻。
他的视线在她鼻梁上那副过时、笨重,甚至有些可笑的眼镜上停留了几秒。
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是未能尽到保护责任的歉疚,还是对那场袭击遗留痕迹的冷厉回忆?
格特鲁德无法分辨,那该死的镜片模糊了一切。
“这副戴着,很不方便吧?”
他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却并非不含关怀。
“还……还好。”
格特鲁德连忙抬头,习惯性地又想伸手去扶,动作到一半生生止住,“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嗯,”林没有再追问,他的视线重新投向喧闹的车间,那里,工人们正在查理曼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修复着刨床,“等眼前这几件紧要的事理顺,记得去配一副新的。”
“清晰的视野,无论是对机器故障,还是对报告上的数字,都至关重要。”
他的话语总是能迅速从个人关切跳回工作重心,这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但格特鲁德却从这看似平淡的转折中,捕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属于林的独特方式的关怀。
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在这个管理权交织、生产力亟待恢复、内外压力重重的复杂局面下,他注意到了她鼻梁上这副不合时宜的眼镜。
“是,林同志。”
她低声回应,感觉耳根有些发热。
她再次扶了扶那副沉重的镜架,透过不算洁净的镜片,望向林在车间光影中显得有些朦胧的侧影。
在这个弥漫着机油、汗水和争论的“德意志联合制造机械厂”里,在这个宏大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试验中,这一点点属于她个人的、被悄然纳入他战略考量范围内的细微关照,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温暖的潜流。
考察结束时,夕阳的余晖已将工厂的玻璃窗染成一片昏黄。
林和格特鲁德坐回车内,将身后的喧嚣与争论暂时关在门外。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
格特鲁德抱着写满字迹的笔记本,望向窗外。
暮色中的柏林街景在模糊的镜片后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晕,看不真切。
林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似乎仍在消化今日工厂之行的全部信息。
然而,在车辆偶尔的颠簸间,他的眼帘微微抬起,余光扫过身旁女孩鼻梁上那副沉甸甸的、象征着一段暴力记忆和当前很不方便的老旧眼镜,眉宇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凝重。
那不仅仅是一副眼镜的替换。
【pS:如果说小说中出现错字、符号错误、人名错误一定要跟我说,看到了就会改】
【关于理论和历史有出入的地方也可以跟我讨论】
【比如说之前我表述不当,在第五十九章中用了中产阶级这个词,现在已经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