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牛泪照冥录(2/2)
就在这时,原本美丽而虚幻的幻境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朱漆的游廊像是被飓风吹倒的树木一样,轰然倒塌,变成了一堆断壁残垣;原本散发着香气的蜡烛,此刻也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化作了滚滚的黑烟,在空中弥漫开来;而那孩子清脆的笑声,也在一瞬间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啼哭,回荡在这片废墟之中。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座原本毫无字迹的石碑,此刻竟然开始缓缓裂开,从那裂开的缝隙里,渗出了一丝丝黑色的雾气。这些雾气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地汇聚在一起,最终凝聚成了一张人脸——那竟然是陈老倌的脸!
“晚了!”陈老倌的脸因为极度的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他的声音在这片废墟中回荡着,带着一丝绝望和恐惧,“执念太深,要反噬了!”
爹见状,毫不犹豫地拉着我转身就跑。我们在雪地里狂奔着,身后的脚印越来越浅,最后竟然完全消失在了那片浓雾之中。然而,就在我们即将逃离这片诡异之地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娘的哭喊:“小棠,别走!陪娘再待一会儿……”
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要停下脚步,可是爹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一刻也不敢停歇。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老黑牛突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我的脚边。它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雪地上,瞬间融化出了一个个小坑。而在它的左前蹄的白斑处,竟然渗出了一滩殷红的鲜血——那颜色,和十年前娘摔倒时磕在碑角的血痕,竟然分毫不差!
回到村里,我发起高烧。
梦里反复出现两个场景:一个是娘在幻境里逗孩子,另一个是陈老倌在坟地烧纸,嘴里念叨阿宛,我对不起你。烧的纸钱里,总夹着半枚银簪。
病好后,我去镇里找当年的老仵作。他住在破庙里,听说我要查十年前的案子,颤巍巍捧出个铁盒:那案子邪性得很......
根据卷宗的记载,时间回溯到民国二十年的冬天,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陈阿宛与木匠林守礼(也就是我的父亲)一起私奔。然而,他们的旅程却在槐溪村后的坟地戛然而止,因为阿宛突然遭遇了血崩,最终难产而死。
陈阿宛的族人得知此事后,迅速追赶而来,并以“奸情致死”的罪名要挟林守礼。面对如此困境,林守礼别无选择,只能在深夜仓皇出逃。而陈族人则匆匆将阿宛埋葬,甚至连墓碑都没有立,对外宣称死者只是一个“外乡流民”。
“那拨浪鼓和银簪,”老仵作的声音突然压低,透露出一丝神秘,“是我在验尸时发现的。阿宛的怀里还紧紧揣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包裹着的,竟然是你——小棠的胞衣。”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被一股寒风吹透。原来,母亲在怀孕后,就与父亲一同私奔,然而却在那片坟地遭遇了如此悲惨的结局。而那个陈老倌,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牛倌,但却在关键时刻替他们收下了胞衣和拨浪鼓。
或许是因为害怕陈族人的威胁,陈老倌最终选择将这个真相深埋在那座坟里。而他养黑牛、烧纸钱,也许都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怯懦和无奈吧。
我带着拨浪鼓和银簪,去县档案馆查陈记米行的旧档。泛黄的账册里,记载着民国二十年,陈老爷曾用五十亩地,买通族老掩盖阿宛奸情致死的丑闻。
你娘和陈阿宛长得很像。档案员指着张老照片,陈阿宛是陈老爷的私生女,当年被送到乡下避祸,和木匠相恋。陈老爷怕家丑外扬,才......
我终于明白,牛泪照见的不是另一个世界,是陈老倌用半生愧疚编织的幻境。老黑牛的眼泪,是他替自己赎罪的媒介——牛通灵性,它的泪能照见人心最深的执念。
那天夜里,我又去了坟地。老黑牛已经死了,趴在无字碑前,身上盖着陈老倌的旧棉袄。它的左前蹄白斑处,结着暗红的痂。
我跪在碑前,把拨浪鼓和银簪放进去:娘,我知道你在这儿。我不怪你,也不怪爹。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替你看看这世间的春天。
风突然大了。碑前的荒草无风自动,像有人在点头。我听见个女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小棠,娘不困了......
月光下,无字碑上慢慢浮现出字迹:爱女林氏小棠之母林秀兰安眠于此。爱婿林守礼立。
现在,我成了后山坡的守墓人。
春分,我在老黑牛墓前种迎春。嫩黄的芽尖钻出土时,恍惚看见娘蹲在这里,用红绸系住花枝:小棠,等你长大,娘教你绣迎春。
清明,我给所有坟头添土。有座矮矮的坟前,摆着束野菊——是当年被疯狗撵进坟地的孕妇,村里老人说她是陈阿宛的远房表妹。
夏至,暴雨冲垮了无字碑。我重新立碑,刻上娘和陈阿宛的名字。碑前摆着供品,我对着空气说:娘,陈姨,今天给你们唱《小放牛》,你们最爱听了。
秋分,我在坟地周围种满槐树。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说。
冬至,第一场雪落下时,我看见两个身影在雪地里走。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抱着襁褓,穿藏青长衫的男人提着灯笼。他们停在无字碑前,深深鞠躬。
阿宛,男人说,小棠长大了。
我知道。姑娘笑了,她比我有福气。
雪落在他们肩头,很快融化了。我知道,这是陈老倌、陈阿宛、我娘,还有所有困在执念里的魂,终于放下了。
每年子时三刻,我仍会去坟地。
不是为了照冥,而是为了陪那些放不下的人说说话。老黑牛的墓前,迎春开得金黄;无字碑前,新的墓志铭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村里人都说我傻,可我知道,有些执念需要被看见,有些遗憾需要被安放。就像陈老倌说的:牛泪照的不是鬼,是人心。
后来,我把陈老倌的故事写成书,取名《牛泪照冥录》。书里夹着半枚银簪、颗拨浪鼓,还有老黑牛的牛蹄铁。
有人问我:你见过另一个世界吗?
我笑了:见过。最温暖的那个世界,不在牛泪里,在我们记得的每一个春天。
多年后,一个年轻的记者听闻了我的故事,带着好奇与探寻的目光找到了我。他背着相机,眼神中满是对未知的渴望。“老人家,能和我再讲讲《牛泪照冥录》里的故事吗?”他坐在我对面,认真地问道。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充满疑惑的自己,便又缓缓地将那些过往的故事讲了一遍。他听得入神,时不时地做着记录。离开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一定要把这些故事传播出去,让更多人知道。”不久后,《牛泪照冥录》的故事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来到这后山坡的坟地,带着敬畏与感动。而我依旧守在这里,看着四季更迭,看着那些曾经困于执念的灵魂在人们的记忆中得到了真正的安息。我知道,这世间的温暖与爱,会永远在人们心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