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母训(2/2)
不等朱宸瑄回答,沈清漪继续剖析:“其一,北疆官场,积弊已久。前朝乃至更早,边地官员待遇偏低,升迁无望,加之天高皇帝远,贪墨怠政几成风气。你虽大力整顿,但根除非一日之功。雪灾骤临,对他们而言,既是考验,也是‘机遇’,旧病复发,不足为奇。”
“其二,王府新政频出,触及诸多旧有利益。军屯改革断了军官的财路,市易司立规矩约束了胥吏的手脚。他们不敢明着反对你,便借着天灾,暗中抵制,拖延,甚至给你制造麻烦,以此表达不满,或试探你的底线。此乃人性之私,亦是官场常态。”
“其三,”沈清漪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若因这一次雪灾,便将名单上的官员胥吏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严惩,甚至大开杀戒,结果会如何?”
她自问自答:“结果就是,北疆官场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不仅那些有问题的官员会拼命掩盖,甚至原本一些还算尽职的官员,也会因恐惧而变得畏首畏尾,不敢做事,生怕出错被你抓住把柄。届时,政令如何推行?灾后重建谁来执行?整个北疆的行政体系,可能因此陷入半瘫痪状态。你杀了几十个蠹虫,却可能毁掉一整套为你所用的官僚机器。这,便是‘翻动’太甚,小鱼碎了的道理。”
朱宸瑄听着母亲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清醒所取代。他发现自己确实想得简单了。
沈清漪语重心长:“治理一方,尤其是百废待兴、人心初定的北疆,需要的是平衡,是耐心,是必要的妥协。你要学会驾驭人性,而非追求绝对的纯净。人性如水,可疏不可堵,可导不可抑。”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朱宸瑄心有不甘,语气却已缓和了许多。
“自然不是。”沈清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惩,必须要惩。但要讲究策略,分清主次,把握分寸。”
“对于首恶,如那个私扣炭薪致人冻死的张文焕,那个拖延救援致大批民众死亡的周明达,此等罪证确凿、民愤极大者,必须严惩不贷!不仅要杀,还要明正典刑,公告天下,以儆效尤!此举意在立威,震慑宵小,表明你绝非昏聩可欺之主。”
“对于那些跟风盘剥、情节较轻的胥吏,以及那些怠政拖延但未造成极端后果的官员,则不宜一概处死。可视情节,予以革职、降级、罚俸、或戴罪立功等处分。尤其要注意,抓几个典型重办即可,不必牵连过广。”
沈清漪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告诫:“更重要的是,在惩处之后,要迅速给出出路。比如,明确公布灾后重建的考绩标准,做得好者,不仅前罪可酌减,还可获得升迁嘉奖。要让官员们看到,顺着你的意思做事,有前途;阳奉阴违,只有死路一条。这便是‘胡萝卜与大棒’并用。”
“此外,”她补充道,“借此机会,完善你的监察与信息渠道。韩振云此次做得不错,但还不够。需建立更隐秘、更直接的通路,让你能时刻掌握最真实的民情与官声,而非仅靠
一番深入骨髓的教导,如同冰水浇头,让朱宸瑄沸腾的怒火彻底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考。他意识到,母亲所说的,并非姑息养奸,而是一种更高级、更有效率的统治智慧。单纯的杀戮只能暂时压制问题,却无法根除弊病,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危机。
他回想起雪灾之中,也确实有不少官员尽职尽责,甚至不惜身家性命奋战在救灾一线。若因少数蠹虫而寒了这些人的心,确实得不偿失。
“母亲……孩儿明白了。”朱宸瑄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眉宇间的戾气消散,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坚定,“是孩儿一时激愤,思虑不周。治政确如烹鲜,火候、手法,缺一不可。人性复杂,驾驭之道,在于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既要清除害群之马,也要给大多数人留下效忠和做事的余地。”
沈清漪看着儿子领悟的神情,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为娘就放心了。为君者,可以有雷霆之怒,但更需有润物无声的智慧与包容江海的胸襟。北疆之大,非一人之力可治,需依靠这庞大的官僚体系。如何让这台机器为你所用,而非被其反噬,将是你未来长久需要修习的功课。”
朱宸瑄起身,郑重地向母亲行了一礼:“孩儿受教了。”
离开宁安堂时,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寒风依旧,但朱宸瑄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他不再被愤怒驱使,而是开始冷静地筹划如何按照母亲的指点,去梳理这场雪灾留下的政治残局。他知道,这一次的教训,比他打赢一场仗、推行一项新政,更加珍贵。北辰之光,不仅要照耀疆土,更要学会洞察与驾驭这复杂的人心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