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帝都来信(1/2)
北疆的深秋,苍穹高远,湛蓝如洗,却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蓟州城外,广袤的田野上,丰收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枯黄的草叶间已凝结起细密的霜华。镇北王府内,一种与外间天气迥异的、由苏雪凝精心营造的沉稳有序的氛围,有效维系着庞大权力机器的顺畅运转。然而,一道来自帝国心脏的八百里加急密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信使是深夜抵达的,风尘仆仆,面色苍白,嘴唇因缺水而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因承载着过于重大的使命而显得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他手持的并非普通公文,而是漆封着皇家独特纹样、由大内侍卫亲自护送的密函。信函直接送到了朱宸瑄的书房,彼时,他正与苏雪凝一同核对今年北疆的最终财政决算。
烛火跳跃下,朱宸瑄拆开那沉重的漆封,取出内里明黄色的绢帛。目光飞速扫过其上熟悉又显虚浮的笔迹,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眉宇间瞬间凝结起化不开的阴云。那不仅仅是沉重,更夹杂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震荡。
苏雪凝放下手中的账册,关切地望向他,没有立刻出声询问。她能看到他捏着绢帛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良久,朱宸瑄才缓缓将密信递给她,声音低沉得仿佛压抑着惊雷:“……陛下……病体沉疴,恐……恐大渐之期不远矣。”
苏雪凝心头猛地一紧,接过绢帛。信是皇帝朱见深亲笔,字迹已失却了往年的雍容力道,显得颤抖而虚浮,内容更是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信中并未过多描述病情,只直言“朕躬近来违和,恐社稷有托之重”,末尾一句,更是石破天惊——“四皇弟素秉忠孝,勇毅克承,着即入京,以备顾问,共商国是。”
“共商国是”,“以备顾问”!这八个字,在眼下这个敏感至极的时刻,其意味不言自明——皇帝这是在安排后事,要召他这位手握重兵、威震边疆的皇弟入京,很可能是要托孤,甚至……赋予更重要的角色。
“王爷……”苏雪凝抬起眼,眼中充满了与朱宸瑄同款的凝重与担忧。她瞬间便明白了丈夫为何如此反应。这封密信,看似是无比的信任与倚重,实则是将他,将整个北疆,都推到了一个极其凶险的十字路口。
表面上,这是君王对宗室至亲、国之干城毫无保留的信赖。皇帝在生命可能的最后时刻,首先想到的是远在北疆的弟弟,希望他能在身边,辅佐未来的新君,稳定大局。这份“殊荣”,足以让任何一位藩王感激涕零。
然而,在朱宸瑄、苏雪凝,以及任何熟知帝国权力博弈规则的人看来,这封信的背面,却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首先,是“功高震主”的阴影在此刻达到了极致。朱宸瑄龙城大捷的赫赫军功尚未被完全消化,北疆的繁荣强盛有目共睹,他在军中的威望,在边民心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帝都的皇帝。此时入京,在那些本就对他忌惮不已的朝臣(尤其是太子一系,或是有其他野心的派系)眼中,无异于猛虎入室。他们会如何解读这道诏书?是真心托付,还是引君入瓮的陷阱?
其次,帝都的政局,如今定然已是暗流汹涌,甚至波涛汹涌。皇帝病重,各方势力必定蠢蠢欲动。太子年幼(或假设太子并非朱宸瑄一母所出,存在其他竞争者),后宫、宦官、文官集团、勋贵……各种力量盘根错节。朱宸瑄此时踏入京城,就如同闯入了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心。他凭借什么立足?仅靠皇帝的信任?可皇帝一旦驾崩,这份信任便瞬间化为虚无。他手中北疆的兵力再强,也无法带入紫禁城。他将在那里,成为一个失去根基、赤裸裸暴露在所有明枪暗箭之下的靶子。
再者,这是否是试探?皇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智是否依旧清明?这道诏书,是否完全出自他的本意?有没有可能,是某些近臣(比如权宦或是某些辅政大臣)假借皇帝之名,行调虎离山之计?将他们夫妇调离北疆,然后或分化、或瓦解、或直接接管这片他们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
最后,也是最现实的问题:北疆离不开他。外部,“黑鞑”虽远遁,但狼子野心未泯;内部,新政虽已稳固,但新旧势力的磨合,胡汉关系的平衡,仍需强有力的主宰坐镇。他若离开,北疆一旦有变,远在数千里外的他,将鞭长莫及。
“共商国是”的荣光之下,是“进退维谷”的绝境。进,则可能身陷囹圄,甚至性命不保,北疆基业也可能随之倾覆;退,则是抗旨不遵,坐实了“拥兵自重”、“心怀异志”的罪名,立刻就会成为天下口诛笔伐的乱臣贼子,给朝廷送上讨伐的完美借口。
朱宸瑄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充满了挣扎。一边是君父的召唤,是身为臣子、身为皇弟的责任与情感牵绊;另一边,是母亲沈清漪退隐前“绝不回京”的谆谆告诫,是北疆百万军民的身家性命,是他与雪凝十数年心血铸就的基业。
“陛下……这是在给我出了一道生死考题啊。”他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沙哑。
苏雪凝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紧握的拳头,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凉与微颤。她知道,此刻丈夫心中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她没有急于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静静地陪伴,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言的支持。
尽管沈清漪已明令闭门谢客,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必须告知于她,更需要聆听她那历经风雨、洞察世情的智慧。
次日清晨,朱宸瑄与苏雪凝一同来到宁安堂外。紧闭的朱红大门,如同沉默的巨兽。他们并未要求入内,而是由苏雪凝亲笔将密信内容及他们的初步担忧,工整地抄录在一张素笺上,再由林嬷嬷无声地送入堂内。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过了许久。当林嬷嬷再次无声地出现,手中捧着的,并非预想中的长篇大论,只是一张薄薄的、带着清浅墨香的纸。上面只有沈清漪亲笔写下的一行字,笔力依旧带着特有的风骨,却更显沉静: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
十个字,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朱宸瑄与苏雪凝的心头。
这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典故。太子申生留守国内,最终被谗言所害,自尽而亡;而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最终返回晋国成为一代明君晋文公。沈清漪借此典故,其意再明确不过:在眼下这帝都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远离风暴中心,手握实权,静观其变,才是保全自身、乃至图谋长远的上上之策。进入那权力的核心漩涡,看似荣耀,实则是取死之道。
这短短的十个字,宛如定海神针,瞬间驱散了朱宸瑄心中大部分的迷茫与侥幸。母亲的态度明确而坚决——绝不回京!这与他内心深处基于理性判断的倾向不谋而合,也让他彻底明白,所谓的“忠孝”在残酷的政治现实面前,必须做出最有利于大局的取舍。
有了母亲明确的指引,决策的方向已然清晰。接下来,是如何将“不奉诏”这件事,做得尽可能圆满,将政治风险降到最低。
当夜,王府核心密室。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同样凝重的面孔。朱宸瑄、苏雪凝,以及被秘密召来的、绝对忠诚的两位心腹——一位是掌管机宜文字和情报的幕僚首席文先生,另一位则是以沉稳着称、负责蓟州防务的老将军。
文先生首先开口,声音低沉:“王爷,王妃。京师眼线最新密报,陛下确已卧床不起,口不能言者有时。朝中目前由刘吉、万安等几位阁老与司礼监太监梁芳共同理事,东宫位份虽定,但年纪尚幼,其母族周氏与外廷往来密切……局势,确实错综复杂,如水下暗礁,凶险异常。”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番诏书,经我等分析,确有陛下手书印信,应非矫诏。然,其背后推动之力,难辨吉凶。或许是陛下真心托付,但也极可能是有人希望借此将王爷调离根基之地,届时或软禁,或架空,甚至……‘清君侧’之名,古已有之。”
老将军闻言,虬髯怒张,闷声道:“王爷!京师那是龙潭虎穴,去不得!咱们北疆儿郎只认王爷您这面大旗!您若不在,军心不稳!万一朝廷趁机……末将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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