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年烤薯·十万大洋的闲话(1/2)
腊月二十三,小年。四九城的炮仗声跟炒崩豆似的,从鸡叫头遍炸到日头挂中,裹着北风卷过胡同巷陌——东单的冰糖葫芦摊前炸响一串,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西四的绸缎庄门口又起一阵,震得门帘上的铜铃“叮铃”乱响,把年味烘得滚烫,连空气里都飘着硝石与糖炒栗子混合的气息。我蹲在哈德门外的墙角根,后背倚着冰凉的青砖,砖缝里还凝着未化的雪粒,手里捧着块刚从炭火里扒出来的烤白薯,烫得指缝间来回倒腾,指尖都泛了红,嘴角却舍不得松半分。白薯皮烤得焦黑起皱,还带着炭火的焦痕,咬开一口,金黄的瓤儿冒着白雾似的热气,甜得发腻,腻得能糊住嗓子眼,连呼吸都带着甜香,可我耳朵比嘴忙——前头那排拴马桩旁,七八位车夫正围着个小马扎扯闲天,唾沫星子随着炮仗声飞,棉帽檐上的雪沫子都被说得簌簌往下掉。
“听说了没?英国领事馆新挂了幅女王像,那框子!纯金的!镶了七十二颗钻,颗颗都跟黄豆似的,中间那颗叫啥‘非洲之星’的,亮得能照见人影,起码这个数——”说话的是豁牙张,左嘴角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却不妨碍他唾沫横飞,五根粗糙的手指往天上一伸,指节上还沾着车把上的泥垢,“十万现大洋!够买半条街的铺子,再娶三房姨太!”
我一口白薯差点没咽下去,烫得直咧嘴,舌头在嘴里翻来覆去,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用榔头敲了记。十万现大洋?这数儿跟秤砣似的,“咣当”砸在心上,沉得发慌。得买多少块烤白薯?一块俩铜板,十万大洋能堆成小山,够从天津卫排到济南府,让沿街的乞丐都能顿顿吃热乎的,连碗里的咸菜都能换成酱肉!我本想当个笑话听,可那数字像烧红的钉子,“滋啦”一声楔进脑壳,拔都拔不出来。女王像?洋鬼子当年火烧圆明园,抢了咱多少金银珠宝——太和殿的鎏金铜狮、颐和园的翡翠摆件,如今倒好,拿咱的银子镶他们的女王像,挂在咱的地界上显摆?真当四九城没人了?爷这辈子偷富济贫,前儿个还把王财主家的银元宝分给了胡同里的穷街坊,从不碰穷人家的一针一线,这回不偷钱,就偷这张洋人脸,让他们知道咱中国人的地界,不是他们能随便耀武扬威的!
我把最后一口白薯连焦皮吞了,甜腻混着烟火气下肚,暖了半截身子,抹了把嘴,从怀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老刀”牌烟卷——这还是前儿个从一个洋行买办兜里顺来的,凑过去给豁牙张递了一根,又摸出火柴,“嚓”地划亮,火苗子映着他的脸:“张哥,您细说说?那画像真那么金贵?镶钻的框子,就不怕被人惦记?”
豁牙张美得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叼着烟圈,吸得“滋滋”响,烟圈从缺牙的缝里飘出来,喷云吐雾:“那还有假?就在咱这往外二里地,灰楼尖顶那处,英国领事馆!洋鬼子昨儿个办酒,说是庆祝啥女王生日,我拉包月给里头送菜——一筐白菜、半扇猪肉,后厨的洋厨子还嫌我慢,推了我一把!我从后厨门缝里偷偷瞅见的,那画像一人多高,比咱这拴马桩还高半截!那女王老娘们儿穿着大花裙子,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咧着嘴笑,那眼神,跟要对咱收租子似的,透着一股子洋霸权!金框子晃得我眼都花,阳光一照,钻石跟星星似的,我当时都看呆了,要不是怕门口那俩印度兵的洋枪子儿——你是没见,那枪上的刺刀,亮得能割破风,我当时就想上去抠一颗下来,够我养老,再也不用拉车了!”
旁边年轻的小王接茬,手里还擦着车把,抹布在铜制的车铃上蹭得发亮:“一颗就够买两辆福特轿车了,张哥,您咋不动手?趁他们喝酒的时候,摸进去抠一颗,神不知鬼不觉!”
“我?我他娘的见着洋枪就腿软!”豁牙张咧着缺门牙的嘴,哈哈一笑,笑声里带着点自嘲,转头冲我挤眉弄眼,眼神里满是促狭,“要我说,也就燕子李三能试试,那主儿飞檐走壁,神出鬼没,前儿个还听说他偷了段祺瑞府上的玉扳指,留了只小燕子记号!听说连紫禁城的琉璃瓦都敢踩,洋鬼子那点防卫,在他眼里怕是跟筛子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戳中了软肋,指尖都僵了一瞬——没想到自己的名头在车夫里这么响。脸上却还装傻充愣,挠了挠头,头发里掉下来点灰渣,故意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李三?谁啊?听都没听过,是哪路神仙?能有这么大本事?”
他们“哄”地笑开了,笑声比炮仗声还响,小王拍着大腿,棉裤上的补丁都跟着晃:“你这外乡人吧?燕子李三都不知道!四九城的飞贼头把交椅,专偷贪官污吏、洋鬼子,偷了还留记号,在墙上画只小燕子,小尾巴翘得老高,神着呢!上回偷了日本领事馆的怀表,还留纸条说‘物归原主’,把小鬼子气得直跳脚!”我低头嘿嘿笑,手指捻着衣角,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灰渣混着雪粒掉下来,转身就走。北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削得生疼,耳朵尖都冻得发麻,可我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烧得胸口发烫,连呼吸都带着热气。十万大洋,能修一条铁路,能赈济半个北平的灾民,让那些饿肚子的孩子吃上白面馒头,也能让老子金盆洗手,去通州买八百亩好地,盖三间大瓦房,再娶两房媳妇,白天晒太阳,晚上烤白薯喂猪,过安生日子,再也不用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
我拐进烟袋胡同,胡同里飘着烟丝的香味,几家烟铺的幌子在风里摇。我把破棉袄的领子竖得老高,遮住大半个脸,只露一双眼睛,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比胡同里的算盘珠子还响:“目标——英国领事馆女王像,重点是那镶钻的金框;时间——趁洋鬼子还没把钻石抠下来,夜长梦多,万一他们把钻石卸下来单独保管,就白忙活了;难点——两丈高的围墙,墙顶还嵌着碎玻璃,一爬就会被割破手;门口的印度兵,红头巾,高个子,眼神跟鹰似的;巡逻的洋鬼子,手里拿着手电,每走一步都跟踩在我心上似的;院子里的狼狗,听豁牙张说,叫起来能震破窗户纸,鼻子比狗还灵;还有那该死的电网,听说通了电,一碰就会被电得直抽抽。”
想到这儿,我反倒乐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角的皱纹都带着股狠劲。越是铜墙铁壁,越能显爷的手段!要是那么容易得手,反倒没意思了,爷就喜欢啃硬骨头,让那些洋鬼子知道,咱中国人里有能人!
夜里我躺在土地庙的供桌上,供桌上还摆着半块干硬的馒头,是前几天香客留下的。硬邦邦的木板硌得后背生疼,可半点睡意都没有。供桌底下的老鼠“吱吱”叫着跑窜,爪子挠着木板,声音在安静的庙里格外清楚。我数着房梁上的老鼠洞,一、二、三……数到二十九,猛地坐起,动作太急,差点撞翻供桌上的香炉。我冲那群乱窜的老鼠拱了拱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豪气:“兄弟们,给三爷助威,明儿个咱就去摘洋人的‘凤头’,让他们知道四九城不是好欺负的,咱中国人不是软骨头!”
说完我自己都笑了,觉得自己跟神经病似的,跟一群老鼠说话。可那股子劲儿在胸口撞来撞去,比十八坛烧刀子还烈,烧得我浑身发烫,连手脚都热了起来。我摸出贴身藏着的匕首,匕首柄是牛角做的,被我摸得光滑发亮,在月光下晃了晃,刃薄如柳叶,冷光似水,映着我的影子,连脸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咂了咂嘴,轻声说:“老伙计,跟着我这么多年,没少受苦,再陪爷走最后一票,往后就让你躺绸缎盒子里养老,铺着红绸子,再也不用见这些刀光剑影,再也不用沾血。”
天刚擦亮,鸡叫头遍,声音从胡同口传来,带着点沙哑。我就出了土地庙,庙门“吱呀”一声响,惊飞了门口槐树上的乌鸦。我直奔英领事馆,脚步放得轻,沿着墙根走,怕踩碎了地上的薄雪,发出声响。墙外转了三圈,仔仔细细踩地形,连每一块砖的位置都记在心里。那灰楼三层,顶尖高耸,铺着黑瓦,像一口黑漆棺材扣在脑袋上,透着一股子压抑的邪气,跟周围的四合院格格不入。围墙足有两丈高,用青砖砌成,墙顶上嵌满了碎玻璃,阳光下闪着寒光,跟撒了一地的星星似的,扎得人眼疼。门口站着俩印度兵,红头巾裹着头,高鼻梁深眼窝,皮肤黑得发亮,嘴唇上留着小胡子,手里的步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刺刀尖上还挂着晨露,眼神凶得很,比大栅栏说书先生嘴里的夜叉还吓人,时不时还跺跺脚,驱散身上的寒气。
我假装路过的路人,手里拎着块刚买的烤白薯,是从胡同口张大爷的摊儿上买的,还冒着热气,边走边啃,故意放慢脚步,眼神却不住地瞟着领事馆里的动静——院子里有个喷水池,冻住了,上面结着冰;几棵松树站在旁边,枝桠上积着雪。没过一会儿,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缓缓开来,车身上蒙着层薄灰,轮胎压过雪地,留下两道痕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金黄的卷毛贴在额头上,跟洋火盒上的约翰牛一个模样,鼻子高挺,还戴着副金丝眼镜。他冲门口的印度兵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洋文,声音不大,却带着命令的口气。印度兵立刻“咔”地一个立正敬礼,态度恭敬得很,腰弯得都快贴到腿上了。我心里记下——车里坐的八成是领事,是个大官,得避开他的行踪,要是被他撞见,麻烦就大了。
中午时分,我钻进领事馆斜对面的一家茶馆,茶馆叫“顺和轩”,门口挂着蓝布幌子,写着“毛尖、龙井、高碎”。我要了一壶高碎,一碟花生米,花生米有点潮,嚼着没味儿,可我没心思吃,耳朵却支棱着,听着周围的动静。邻桌几个商人在聊生意,说洋布又涨价了;靠窗的一桌,坐着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穿着长衫,洗得都发白了,正给身边的学生讲新闻,学生们听得入神,手里的糖葫芦都忘了吃。“你们可知,英领事馆后墙外,原是李善人府的后花园,李善人当年可是北平的大财主,后来家道中落,花园就荒废多年了。听说那府里有地道,直通朝阳门,庚子年洋鬼子打进来的时候,李善人一家就是顺着那条地道跑出去的,才捡了条性命,不然早就成了洋鬼子的刀下鬼了……”
我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茶水洒了一桌,溅到了裤腿上,冰凉冰凉的。地道?这可真是天助我也!我心里一阵狂喜,差点拍桌子叫好。我立刻凑过去,赔着笑,语气放得谦卑:“先生,您说的是真的?那地道现在还能走吗?我就是好奇,想听听新鲜事儿。”
教书先生白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不屑,拿腔拿调地说:“国家地理,历史遗迹,岂能随意示人?你一个普通人,问这些做什么?”
我心里暗骂一声酸秀才,架子还不小,手却摸出两块袁大头,银元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带着我的体温,悄悄推到他的茶盘底下,声音压得更低:“先生,您别见怪,我就是真好奇,您就跟我说说,也让我长点见识。”先生眼角余光瞥见银元,瞳孔缩了缩,咳嗽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声音跟蚊子似的:“后墙外那棵老槐树,树干最粗的那棵,第三个树洞,洞口用泥巴糊着,掀开底下的青石板就是入口。不过那地道多年未修,里头说不定塌了,也可能有积水,能不能走通,就看你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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