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亚齐奇遇(2/2)
我讲到,我们是如何在绝境之中,派出陈添官和阮贵,九死一生,前往山口洋,寻求那一线生机。
我讲到,我们是如何遇到缇娜,这个马兰诺族的“丛林公主”,如何在她的帮助下,与差山荷的沙猊部落结为血盟。
我讲到,我们是如何,用我们仅有的力量,为缇娜的族人,打赢了那场惨烈的“丛林反击战”,又是如何,在鳄鱼湾,设下惊天杀局,将“屠夫”萨马奈麾下的伊班主力,彻底埋葬!
我的讲述,终于结束了。
屋内的哭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我缓缓地站起身,目光,从每一个弟-兄的脸上,一一扫过。
“现在,”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你们,回来了。船,有了。炮,也有了。人,也齐了。”
“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有一个!”
我走到那张巨大的兽皮地图前,用一把缴获来的伊班短刀,狠狠地,插在了那片代表着“拿督劳勿”势力的、广阔的区域之上!
“就是……洪苦讴!”
“但在此之前,”我拔出短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我们要先……杀了那条名叫芽采刹的疯狗!”
“为何直报仇!!”
“为黑仔报仇!!”
“为所有死在那个该死矿坑里的弟兄们……报仇!!”
我的咆哮,如同惊雷,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轰然炸响!
周博望,第一个,从悲痛中站了起来!他抹去脸上的泪水,那双睿智的眸子之中,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钢铁般的杀意!
“帮主所指,便是……博望剑锋所向!”
“剑锋所向!!”
洪定芳!陈闯门!梁炳!懒鬼昌!以及所有刚刚归来的红旗帮弟-兄,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动容的、充满了无尽仇恨与决死意志的钢铁洪流!
“血债!!”
“血偿!!”
那一夜的欢迎晚宴,是我来到这片南洋土地之后,见过的最盛大、也最混乱的场面。
伊娜拉女王下令,将部落中珍藏了数年、本该用于祭祀海神的最上等的米酒,尽数搬了出来!差山荷和他手下的马来海盗,则将他们在海上“搜寻”到的、几桶本该是运往欧洲总督府的朗姆酒,也豪爽地贡献了出来!
巨大的篝火,在长屋堡垒前的空地之上熊熊燃烧,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我们缴获的伊班人的战船,被弟兄们拆成了最上等的木柴,扔进火中,烧得“噼啪”作响!那感觉,仿佛是在焚烧我们心中那份刻骨的仇恨!
马兰诺族的妇女们,将她们拿手的、用西米和椰浆烤制而成的香甜糕点,流水般地端了上来。而我们红旗帮和马来海盗的弟兄们,则将白天从林中猎来的野猪和海里捕获的巨鱼,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油香四溢!
不同部落的语言,不同家乡的方言,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简单、纯粹的两个字——
“喝酒!”
“干了!!”
周博望,这位平日里总是引经据典、温文尔雅的首席军师,此刻也早已扔掉了所有的斯文。他涨红着脸,一手抓着一只巨大的烤猪腿,一手端着一个用椰子壳装着的米酒碗,正与差山荷,这个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独臂头领,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鲨七,更是早已喝疯了!他赤裸着上身,与一个同样身材魁梧的马来汉子,掰起了手腕!周围,围满了起哄的、来自三方的弟兄!那震天的呐喊声,几乎要将整个长屋堡垒都掀翻!
大家都喝醉了。
而我,则成了这场狂欢的中心。
我没有拒绝任何人的敬酒。
周博望来了,我干了。鲨七来了,我干了。差山荷来了,我干了。甚至……连伊娜拉女王亲自为我斟满的、据说只有酋长才能饮用的“海鹰之酒”,我也同样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我只知道,我心中的那块巨石,那块从我离开香姑、拒绝招安、远赴南洋开始,便一直死死地压在我心头的、沉重无比的巨石,在这一刻,终于被那辛辣的、滚烫的酒液,一点点地,融化了。
我放下了所有的戒备,放下了所有的谋算,放下了所有属于帮主和统帅的沉重伪装。
我,只想醉。
缇娜看着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似乎了解到我的另一面。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枕在膝头,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她看到了,我与周博望碰碗时,眼中那份失而复得的、如同亲人般的喜悦。
她看到了,我与鲨七拼酒时,那份属于生死兄弟的、无需任何言语的默契。
她看到了,我高高地举起酒碗,将酒液洒在地上,朝着北方那片遥远的大海,用沙哑的声音,嘶吼着:“阿直!黑仔!弟兄们!走好!!”时,那张在火光下泪流满面的、充满了无尽悲痛的脸。
她看到了,我,这个在她眼中总是如同神明般冷静、强大、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却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用最原始笨拙的方式,宣泄着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痛苦与孤独。
夜,深了。
宴会,也渐渐地,进入了尾声。
弟兄们,大多已东倒西歪,醉得不省人事。
而我,也终于到了极限。
我踉跄着,推开了所有试图搀扶我的弟兄,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那片被月光洒满的、寂静无人的沙滩之上。
我一屁股坐在那冰凉的、柔软的沙地上,看着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广阔无垠的大海。
海风,吹乱了我的额发,但吹不散我心中的那份迷茫。
“香姑……”
我伸出手,朝着那片遥远的大海,徒劳地,抓了一把。
抓住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
“我们的孩子……出生了吗……”
“你……还好吗……”
我喃喃自语,那滚烫的、充满了无尽思念与愧疚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猫儿般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缓缓响起。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是缇娜。
缇娜走到我的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她将一件用柔软的兽皮缝制的、带着她身上那股独特草木清香的斗篷,轻轻地,披在了我那因为酒醉和海风而有些冰冷的肩膀之上。
我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耳边,只有海浪拍打沙滩的、温柔的“哗哗”声。
良久,她才轻声地,用那依旧带着几分生硬的汉语,问道:
“香姑……是……你家乡的神吗?”
我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苦笑出声。
“不。”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她不是神。”
“她……是我的女人。”
缇娜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刻骨的思念与温柔,她那双明亮的眸子,在月光下,微微地黯淡了一下。
随即,她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她?”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双膝之间。
是啊……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回不去了啊……
大清国已无我立足之地。
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有那份本该属于凡人的幸福呢?
那一夜,我,醉得一塌糊涂。
也是在那一夜,缇娜,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卸下了所有盔甲,露出了满身伤痕的、真实的张保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