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泥潭下的玄机与无声的刀(2/2)
朱祁镇摆了摆手,没顾上擦脸上的泥,几步冲到小柱子身边,蹲下身,手指迅速搭上他的脖颈——脉搏跳得快,却有力,没断气。又摸了摸他的胳膊和腿,捏了捏关节,小柱子疼得“嘶”了一声,却能抬抬手。
“骨头没事!就是吓着了,还有点擦伤!”朱祁镇松了口气,语速依旧快,“快!把他抬到背风的地方,拿干净衣服换上,再弄点热水来!王勤,去太医院请个当值的太医,别惊动太多人,就说工匠干活受了伤!”
“哎!我这就去!”王勤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转身就跑。
众人围着小柱子忙乱,朱祁镇却直起身,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那个还在往外渗泥浆和污水的坑洞旁,盯着赵铁柱他们临时加固的木板——木板缝里还在往外冒黑水,每冒一下,木板就微微晃一下,看着摇摇欲坠。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尖沾了点坑边的深褐色泥土,捻了捻,凑近鼻尖闻了闻。那股腥臭味更清晰了,混着铁锈和腐烂的味,冲得人脑子发晕。
“赵师傅,你怎么看?”朱祁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可平静里藏着风暴,像暴雨来临前的死寂。
赵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汗,心有余悸地凑过来,盯着坑洞,声音发颤:“皇上……这底下……这底下怕是真被淘空了!您闻这泥里的味儿,是脏水!肯定是底下排脏水的地管子裂了,流了不知道多久,才把好好的地基泡成了烂泥塘!刚才小柱子踩的地方,就是烂泥最薄的地方,一踩就塌了!”
“不是‘怕’,是肯定。”朱祁镇捡起一块刚从坑壁塌下来的陶片——陶片边缘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釉色发暗,正是宫里暗渠用的构件。他把陶片递给赵铁柱,指了指上面的纹路:“你看,这是暗渠的砖。污水长期漏,把土壤泡成了稀粥,这就是‘土壤液化’,撑不住上面的重量,小柱子踩的地方,就是粥最薄的那层皮,一踩就破。”
他又拿起旁边一根铁钎,往坑边的硬土地上戳了戳——铁钎戳进去半寸,就戳不动了。再往刚才塌陷的区域边缘戳,铁钎“噗”的一声,轻而易举地没入了大半截。
“你看,这边硬实,这边一戳就陷。地基一边硬一边软,沉降不均,配殿的墙才会开裂。之前我们以为是墙的问题,其实根源在这儿。”
朱祁镇站起身,目光投向配殿那布满裂纹的墙体——裂纹像蜘蛛网似的,从墙根爬到屋檐,看着就吓人。再往远处看,紫禁城的飞檐交错,金碧辉煌,可谁能想到,这辉煌底下,藏着这么多烂窟窿?
“恐怕……这仁寿宫的整个排水系统,都出了大问题。”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带着湿冷泥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压得他胸口发沉,“我们原以为只是修个配殿的外墙,现在看来,工程量要翻几倍不止。得先找到所有漏的暗渠,把管子修了、换了,做防渗处理,然后才能加固地基,最后才是修墙和屋顶。”
原以为这是个练手的小项目,是撬动宫里工程变革的支点,没想到一脚踏下去,底下是无底深渊。这大明的宫阙,表面看着结实,内里早就被蛀空了,仁寿宫的配殿,不过是个缩影。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匠听着,颤巍巍地开口,声音里满是恐惧和对旧规矩的依赖:“皇上……这……这得报到工部啊!还得请内官监的大人们来勘验,钦天监也得请……毕竟是宫里的地基,不能随便动……”
“报?”朱祁镇猛地回头,目光像两把刀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刚悄悄溜回来的李福安身上。李福安正站在人群外,低着头,假装看地上的泥,耳朵却竖得老高。
“李公公,刚才你那位手下,跑得倒是快。”朱祁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是去工部报信,还是去司礼监,给王振报信了?”
李福安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像涂了层浆糊,可转眼又堆了起来,腰弯得更低,几乎要弯到地上:“皇上明鉴!奴婢是看这儿太危险,怕出意外,让他去多叫些人手来帮忙,顺带……顺带跟王公公说一声,宫里出了点小状况,免得王公公担心皇上的安危……”
“担心朕的安危?”朱祁镇冷笑一声,声音里的寒意能冻住水,“朕看他更担心,这‘状况’不够大,不够让朕栽个大跟头吧?”
李福安的脸色瞬间变了,白一阵红一阵,还想辩解:“皇上……皇上言重了,奴婢……奴婢绝无此意……”
“够了!”朱祁镇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惊雷炸在众人耳边。“李福安,你听好了!今日之事,包括暗渠泄漏的推断,在场所有人,都给朕把嘴闭紧!谁敢把半个字泄露出去,不管你是谁的人,不管你在宫里待了多久,朕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的目光像实质的刀锋,扫过李福安,扫过王勤,扫过每一个工匠和太监。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顺着脊梁骨直窜后脑勺,齐刷刷地躬身,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发颤:“奴才(草民)遵旨!”
李福安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贴在衣服上,凉得刺骨。他偷偷抬眼,瞥见朱祁镇的眼神——那不是孩童的愤怒,是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人,才有的冷酷,像要把他的心思看穿,再剜出来!这小皇帝……太可怕了!
朱祁镇没再理会李福安,转头看向赵铁柱,语气不容置疑:“赵师傅,这里交给你。探坑先回填一半,用干净的干土夯实,插上醒目的木牌,写上‘危险,禁止靠近’!塌陷的区域用木板围起来,派两个人,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尤其要注意防雨,别让雨水灌进去,把塌陷的地方弄更大!”
“是!皇上!草民一定办好!”赵铁柱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刚才的救援,还有朱祁镇的震慑,让他对这位小皇帝彻底服了——不仅懂工程,还能镇住场子,这样的皇上,值得他卖命。
朱祁镇走到小柱子身边,小柱子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裹着毯子,脸色还是发白,却能说话了。见朱祁镇过来,他挣扎着要起身磕头,被朱祁镇按住了。
“好好休息,太医马上就到。”朱祁镇放缓了语气,“王勤会赏你五两银子压惊,这个月的工钱加三倍。今日在场出力救援的人,每人都有赏,不会亏了你们。”
“谢……谢皇上!”小柱子眼眶一红,声音哽咽,对着朱祁镇重重磕了个头,额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其他工匠也跟着磕头,嘴里不停说着“谢皇上”。
朱祁镇摆摆手,让他们起来,自己则走到围挡外,盯着里面不断冒黑水的坑洞,眉头紧锁。
麻烦大了。暗渠泄漏,意味着要大面积开挖,找漏点、修管子,这工程难度比修墙难多了。更重要的是,这涉及到工部、内官监、营造司——这些部门盘根错节,早就习惯了按旧例来,习惯了从中捞油水。让他们去查自己可能失职、甚至贪腐导致的隐患,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福安背后是王振,王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借这事参他一本,说他“擅动宫禁,破坏地基”。祖母那边,虽然答应让他修配殿,可要是知道要动整个仁寿宫的排水系统,甚至可能波及其他宫殿,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不安分?
更关键的是,他手里没人。赵铁柱忠心可靠,可只是个工匠,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王瑾还在成长,撑不起大局;内府工程局的班底,还没组建起来。他需要懂勘探的人,懂水利的人,能顶住压力、执行他命令的人——需要一支完全忠于他的工程队!
这次塌方,是危机,也是催化剂。逼着他必须尽快把班底建起来,不然,别说修宫墙,就算找到了暗渠漏点,也没人能去修。
夕阳渐渐沉下去,把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暗红,像凝固的血。朱祁镇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在那片塌陷的土地上,像要和这隐患死死钉在一起。他缓缓抬起手,握紧了拳头——指尖还沾着泥,冰凉的泥,却让他心里的火更旺。
“想看朕的笑话?”朱祁镇在心里无声地冷笑,属于李辰的不屈,和属于帝王的狠厉,在这一刻融在一起,“那就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仁寿宫的地基,朕不仅要治好,还要把里面所有的烂疮、所有的毒瘤,连根拔起!”
泥潭之下,危机四伏,暗流汹涌。围绕这小小配殿的较量,因为这场塌方,骤然升级。李福安派出去的小太监,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而更大的波澜,还在后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