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皇庄里的试验田(2/2)
“工坊?”赵铁柱的眼睛瞪得溜圆,左右看了看——除了土就是草,连个铁匠炉的影子都没有,“东家,这儿……种庄稼?”
“对,种庄稼。”朱祁镇笑了,“用新法子种,种出不一样的粮食。我要你像琢磨水泥配比、压蜂窝煤模子那样,琢磨这土、这水、这粪肥。”
赵铁柱脸上的茫然还没散,可一听到“琢磨新法子”,再想到之前做蜂窝煤时,东家说的“按方子来准没错”,他那双布满老茧、还留着打铁烫疤的手,不自觉地搓了搓。
眼里渐渐亮了起来——那是工匠碰到新挑战时,特有的好奇和认真。
“可是东家,小的只会打铁弄木头,庄稼活……”
“无妨。”朱祁镇摆摆手,声音沉了些,“我不要你挥锄头,要你的心和手。心要细,能看出哪里不对;手要稳,能一丝不差地按我的法子做。
堆肥的原料要多少斤,翻堆要隔几天,播种要埋多深……都要像你筛石炭粉那样,一点都不能差。
这事儿,关系到天下百姓能不能吃饱饭,比造宫殿、卖蜂窝煤,分量重多了。你敢接吗?”
“吃饱饭……”赵铁柱喃喃地重复着,眼里的光更亮了。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爹逃荒,三天没吃一口米,差点饿死在路边,那种饿到烧心的滋味,他记了一辈子。
蜂窝煤让他觉得自己能干大事,可“让百姓吃饱饭”这五个字,比任何事都重。
他猛地挺直腰杆,那根曾抵住院角老槐树的腰板,绷得像块铁板:“敢!东家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做!保准一丝不差!”
没一会儿,王有福就领着七八个庄户来了。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棉袄上的补丁能数出十几块,站在那儿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为首的是个干瘦老头,背有点驼,脸上的皱纹深得像田埂,可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很——他是庄里的老把式徐老栓,种了一辈子地,侍弄菜畦是把好手。
朱祁镇扫过众人,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今日找你们来,是要在这百亩地上试新法子种地。活计可能比平时繁琐,规矩也多,但工钱翻倍,一日管三顿饱饭——顿顿有米有菜,管够。愿意干的,留下听赵师傅安排;不愿意的,现在走,绝不怪罪。”
“工钱翻倍?还管三顿饱饭?”
这话一落地,庄户们里就起了骚动。一个叫狗蛋的年轻汉子,攥着破棉袄的衣角,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娘,天天喝稀粥,要是能顿顿有米,娘的病说不定能好点。
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块破布包,里面是给孩子留的半块窝头,她眼圈一下子红了,悄悄拉了拉男人的袖子,嘴型动了动:“咱留下吧……”
角落里一个老头,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揣着的硬窝头,手指都在抖——那是他今天的午饭,要是留下,就不用再啃干硬的窝头了。
徐老栓没说话,往前挪了一步,稳稳地站到了赵铁柱身边。这个动作比任何话都管用,狗蛋第一个跟着站过去,接着是那对中年夫妇,没一会儿,七八个人全站齐了。
朱祁镇没耽搁,领着他们往堆肥场走,手里还拿着根树枝:“堆肥的法子,按我说的来——人粪尿三成,牛马粪四成,碎秸秆两成,草木灰一成,比例一斤一两都不能错!”
他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方框:“铺的时候要分层,一层料一层薄土,像盖房子砌砖,要匀,要压实。湿度最关键——抓一把能攥成团,松开手轻轻一碰就散。太湿了会烂,太干了沤不透,肥力就跑了。”
说着,他从侍卫手里接过个竹筒——那是早让工程局按他画的图纸做的温度计,竹筒里装着酒精,管上画着刻度。他把竹筒插进刚堆好的粪堆里:“发酵跟打铁看炉火一样,温度不到五十度,肥力激不出来;超过七十度,养分就烧没了。每天翻一次堆,每次都要测温度,记下来。”
赵铁柱听得极其认真,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炭笔——他不认几个字,就用自己的法子记:画个大圆圈代表温度高,小圆圈代表温度低,画横线记翻堆的次数。等朱祁镇说完,他直接跳进半人深的肥坑,用手抓了把粪料,又摸了摸竹筒,抬头喊:“东家!这湿度还差些,温度也低,是不是得再加点碎秸秆?跟调铁水似的,得补点‘松活’的!”
朱祁镇站在坑边,眼里露出赞许的笑:“没错,加两成秸秆,调调碳氮比。”
徐老栓也蹲下身,抓了点粪料在指尖捻了捻,又眯着眼看了看那竹筒温度计,嘴里喃喃道:“这么细……这么讲究……怕是真能成……”
这边正忙得热火朝天,田埂边的枯柳林里,却藏着一双阴鸷的眼睛。
李福安缩在树后,手里攥着根枯枝,指节都泛了白。他是王振派来的——自从蜂窝煤断了炭商的财路,王振就心里发慌,总觉得小皇帝在搞什么名堂,这次听说皇帝出宫去了永丰庄,赶紧让李福安跟过来。
李福安看着朱祁镇在粪堆边手把手教庄户,又看着他和赵铁柱、徐老栓商量田地里的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务正业”、“与贱民厮混”、“玩弄粪土”,这些词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像抓到了什么宝贝。
他悄悄往后退,脚步轻得像条蛇,转身就往京城跑——这消息得赶紧报给王公公,小皇帝在宫外这么“自甘堕落”,可是攻击他的好把柄!
朱祁镇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景象——赵铁柱领着庄户们喊着号子翻堆,粪堆里冒出的热气混着土腥气,飘在田野上空;徐老栓蹲在田边,用手量着土的厚度,嘴里跟狗蛋说着什么,狗蛋听得连连点头;连那几个一开始局促的庄户,也跟着动起了手,脸上的麻木渐渐散了,多了点盼头。
他能感觉到暗处的窥伺——那道目光像针,扎在背上,可他不在乎。
王勤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皇上,暗处有人盯着。”
“知道。”朱祁镇的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锐利得像刀,“蜂窝煤烧了他们的财路,这试验田要是成了,还会断更多人的活路,他们怎么会甘心?”
他弯腰抓起一把混合着碎秸秆的泥土,用力一握,泥土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湿润的气息,沉甸甸的。
蜂窝煤点燃的是工业的火种,而这试验田里埋下的,是农业革命的种子,是大明真正的根基。
“来吧。”朱祁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笃定的劲,“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暗箭锋利,还是我这‘不合常理’的根基,扎得更牢!”
初冬的风又吹过田野,卷起几片枯叶,却吹不散试验田里的热气。那百亩地像一张铺开的纸,朱祁镇正用粪肥、种子和汗水,写下大明粮安的第一笔。
而远方的京城,王振正坐在书房里,手指敲着桌案,等着李福安的消息。一场围绕着永丰庄试验田的风暴,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悄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