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堺港的炮声(一)(2/2)
“大哥,”他喃喃自语,“你什么都算到了,可你算过人心吗?你算过,你亲弟弟的恨,究竟有多深吗?”
在京城的乾清宫。
朱祁镇将徐月明从堺港传来的军报,放在烛火上缓缓点燃,静静地看着它化为灰烬。密信里除了详细的战况,还有一行小字:“西班牙人舰队出现,悬挂贸易旗,未开炮,观望中。”
“观望,”朱祁镇冷哼一声,“他们是在看,朕这个‘东方皇帝’,究竟有没有资格跟他们谈生意。”
王瑾在一旁低声说道:“皇爷,孙部堂的密信也到了。西班牙人确实在琉球停留了半日,还见了琉球国王,询问的是……咱们舰队的数量,以及蒸汽机的原理。”
“他们想学?”朱祁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那就让他们学。传令给四海车马行,在琉球的商铺里,放上几台‘改进型’蒸汽机,标价——一万两银子。”
王瑾一愣:“这……”
“一万两买一个外壳,”朱祁镇笑得如同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里面的气缸、活塞、锅炉,全用铅铸的,一烧就化。他们想买回去拆解研究?拆完了也看不懂,更用不成。”
他话音刚落,钱锦云从内殿袅袅走出,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眉头微微蹙起:“陛下,江南商会传来消息,林氏盐行的船队,突然在长江口集结,说是要‘护送’我的船队回京。”朱祁镇接过羹碗,却并未饮用,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林崇德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以为朕在宣府和堺港两头……‘护送’?”朱祁镇猛地将羹碗往案上一放,两三颗莲子溅出,在御案上滚落,“朕看是押送吧。”
钱锦云神色依旧平静,只是轻轻用帕子拭去溅出的羹汤:“陛下算无遗策,林崇德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您。只是臣妾不明白,他哪来的底气,竟敢在长江口对皇后动手?”
“底气?”朱祁镇冷笑一声,“他背后站着的,是朕的好弟弟。而朱祁钰的底气,是自以为抓住了朕的‘死穴’——宣府、堺港、长江口,三线开战,朕必然顾此失彼,出现疏漏。”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指尖在长江口画了一个圈:“可他们忘了,朕最强的本事,并非打仗,而是算账。”
王瑾在一旁听得心领神会,低声道:“皇爷是说,林崇德此举,反而给了咱们‘连根拔起’的绝佳理由?”
“不错。”朱祁镇目光灼灼,犹如燃烧的火炬,“他若不动,朕还真不好轻易动江南盐商。毕竟那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开中盐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他如今竟敢对朕的皇后动手,那就是谋反。谋反,当诛三族,家产充公——他林氏百年积攒的银子,正好拿来充实朕的国库。”
钱锦云闻言,眉梢微微一挑:“陛下这是……要拿臣妾当诱饵?”
“委屈你了。”朱祁镇转身,握住她的手,声音中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歉疚,“但朕保证,一粒米、一根头发,都不会让你受到丝毫损伤。”
他顿了顿,又对王瑾道:“传令给徐月明,堺港的事情处理完毕后,不必急于返航。让她分出一支分舰队,由石彪率领,打着‘护航’的旗号,去长江口‘偶遇’林崇德的船队。记住,要‘偶遇’得巧妙,最好让林崇德以为,徐月明是擅离职守,私自回师。”
王瑾领命,却又有些迟疑:“可徐将军若分兵,堺港那边……”
“堺港已经打完了。”朱祁镇语气笃定,“徐月明是个聪明人,她不会恋战。炮声一响,毛利家的胆子就被吓破了。西班牙人观望,是为了判断咱们值不值得合作。朕要让她速战速决,把堺港变成一座‘示范城’——让西班牙人看看,跟大明作对会有怎样的下场,以及跟大明合作能得到哪些好处。”
他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内厂番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皇爷!东海急报!石见银山……出事了!”
“说。”朱祁镇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铁块落地。
“徐监造派人深入矿山勘察,发现……发现那整座山都是空的!矿脉早被采空了,露在外面的只是‘矿皮’,厚度不足三尺!毛利氏给咱们的图,是百年前的旧图,真正的富矿,在图背面标注的‘石见银山’三个字——那是个地名,并非山名!真正的银脉,在朝鲜的‘铁岭’!”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钱锦云倒吸一口凉气,连王瑾的脸色也陡然一变。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围绕银山展开的博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毛利氏用一座空山,成功钓来了大明舰队,吸引了朱祁镇的注意力,也勾起了朱祁钰的勃勃野心。
“好,好个‘石见银山’。”朱祁镇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带着几分自嘲,“朕算计天下,竟被一座空山给算计了。”
他笑了一阵,忽然止住,眼中精光暴射:“可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王瑾和钱锦云同时抬起头。
“他们以为,朕要的是银子。”朱祁镇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可朕要的,从来就不是银子。”他快步走到东海图前,手指狠狠戳在堺港的位置:“朕要的是港口!是九州岛!是整个日本列岛!银子?不过是一块敲门砖罢了。既然毛利氏用空山骗朕,那朕就把这空山,变成他毛利家的‘葬身山’!”
“传令!”他声如洪钟,响彻整个暖阁,“命徐月明不必再理会银山,全力攻占堺港,并在九州最南端择址建港。名字朕都已经想好了——‘镇海卫’,屯兵三万,驻泊舰队,使其成为大明永不沉没的定海神针!”
王瑾浑身一震,他此刻忽然明白了皇帝的全盘布局。
原来,石见银山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给了大明出兵日本的绝佳理由。而只要大军踏上日本国土,接下来无论是谈判还是开战,就再也由不得毛利氏了。
“那……朝鲜的铁岭银脉呢?”钱锦云轻声问道。
“朝鲜?”朱祁镇冷笑一声,“朝鲜国王上月刚派人入京,恳请朕派兵帮他们抵御倭寇。朕把铁岭银脉的事情告诉他,他感激涕零,主动提出与大明天兵‘共采银矿’。朕已经恩准了——派两千工程兵,带着蒸汽抽水机去‘帮’他开采。所得银两,三七分账,大明七,朝鲜三。”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对了,让那两千工程兵,顺便在铁岭修一条铁路,直通平壤。修路的钱,从朝鲜的三分银子里扣除。”
钱锦云听得忍不住笑了。这哪里是帮忙,分明就是强买强卖。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最高明的“工程外交”——用技术入股,用资本控制,让朝鲜心甘情愿地把银脉和国土,都紧紧绑在大明的战车上。
王瑾此时已完全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低声问道:“皇爷,那平波王那边……”
“让他动。”朱祁镇坐回龙椅,姿态竟显得有几分慵懒,“他不动,朕怎么抓他的把柄?他若不动,朕怎么有理由,将他那些江南的盐商朋友,一网打尽?”
他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莲子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仿佛在细细品味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告诉十三号,”他咽下一口羹,淡淡地说道,“可以让刘承恩‘发现’铁岭银脉的秘密了。要让朱祁钰知道,他费尽心机争夺的银山,不过是一个空壳。他背后那些所谓的盟友,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押错了宝。”
“到那时候,”钱锦云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会疯的。”
“疯了才好。”朱祁镇放下碗,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疯了,就会露出最后的破绽。朕等的就是那一刻。”
窗外,景阳钟再次敲响。卯时二刻,早朝即将开始。
可今日的早朝,注定不会平静。宣府的战报、堺港的捷报、长江口的“偶遇”、石见银山的骗局,四路消息将在同一时刻如潮水般涌入奉天殿。而朱祁镇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用这场信息风暴,彻底掀翻所有人的棋盘。
他站起身,向钱锦云伸出手:“走吧,陪朕去上朝。今日这出戏,少了皇后,可就唱不圆了。”
钱锦云将手轻轻放入他掌心,十指紧紧相扣。她能感觉到,丈夫的手心干燥而沉稳,没有一丝汗湿。那是属于工程师的自信——无论局势多么错综复杂,他早已在心中的图纸上,精心绘制好了每一条应对的出路。
两人并肩走出暖阁,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王瑾跟在后面,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四份密报,仿佛捧着四枚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而此刻,在天津港的密道里,徐小六正指挥着匠人将最后一箱真币搬上船。箱子的夹层里,藏着一封密信,是朱祁镇亲笔所写,收件人是“镇海卫”未来的总督——一个徐小六从未听过的名字。可他心里清楚,陛下算无遗策,这个名字,必定早已在陛下那宏大的棋盘上,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堺港的炮声渐渐平息,但更大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