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窑火(2/2)
而赵铁蛋的生活简单得像条直线:天不亮起床跑步,然后扎进车间,直到深夜才拖着一身泥灰回家。
他几乎不说话,但厂里每个人都服他,甚至怕他。他对技术的较真到了严苛的地步。
曾经有个年轻人,为了抢计件奖金,在和泥的时候少踩了几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结果那批坯在晾晒时,就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赵铁蛋走到那堆废品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脚一个,将那几百个土坯全部踩得粉碎。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技术上动歪心思。
吴老虎主外,负责把牛吹出去,把订单拿回来。赵铁蛋主内,负责把吹出去的牛,用一件件质量过硬的产品变成现实。
他们很少再有私下的交流,工作上的沟通也仅限于必要的交接。
但彼此心里都清楚,没有对方,瓦盆村的瓦器厂走不到今天。
吴老虎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会给赵铁蛋带一些城里特供的好烟,或是大牌子的跌打损伤药酒。
他从不亲手给,只是往厂里的办公室一放,说一句:“给大伙儿分的。”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给谁的。
赵铁蛋也从不道谢。
但他会在吴老虎下一次出远门前,默默地把他车的轮胎、发动机都仔细检查一遍,再把几个容易磨损的备用零件,用油布包好,放在副驾驶座上。
他们之间那道裂痕,并没有消失。它就像窑变时留下的裂纹。
它不再是瑕疵,反而成为了见证,见证了他们从冲动的少年,走向复杂的成年的所有挣扎与妥协。
只有在新窑点火的夜晚,这道裂痕才会短暂忘记。
吴老虎会脱下城里的皮鞋西装,换上解放鞋和劳动布,跟赵铁蛋并排站在窑火前。两人不说话,抽烟,看火。
火光照在他们脸上,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林福来和苏文清,则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关注着这一切。
林福来,这个高考落榜后一度迷茫的青年,在瓦器厂找到了自己新的位置。
他没有吴老虎的闯劲,也没有赵铁蛋的技术,但他有一颗学习思考的头脑。
他的“办公室”,是窑厂角落里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办公桌是两只用砖头垫起来的大木箱,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来路不一的书籍和剪报。
当吴老虎还在为如何跟人拼酒拉关系而发愁时,林福来从一本旧杂志的边角,看到了一篇介绍“品牌意识”的短文。
他力主将“瓦盆村”和那个向上的箭头,注册成正式的商标,并为每一件出厂的产品,都附上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印着张德旺讲述的关于“柴灰釉”和老瓦窑的故事。
“你搞什么名堂?卖个破瓦盆还讲故事?“吴老虎当时就炸了。
“城里人就吃这套!文化值钱!“林福来坚持。
结果还真被他说中了。“瓦盆村”牌瓦器贴上故事,立马被县文化馆看中,成了”有文化的瓦器”,价格翻倍。
当吴老虎还在抱怨南方的塑料制品冲击市场时,林福来正埋首研究一本关于“差异化竞争”的小册子。
他大胆地提出,放弃低端的盆盆罐罐市场,集中力量攻关老账本里提到过的“薄胎黑陶”技术,专门生产高端的茶具和花器。
这个想法,起初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连吴老虎都觉得他是在“瞎折腾”。
但林福来没有放弃,他拿着从书里学来的理论,结合赵铁蛋的技术,陪着张德旺在窑厂里不眠不休地试验了三个月。
当第一批黑陶茶具成功出窑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这批茶具,后来被一个路过瓦盆村的台湾茶商,以高出普通瓦器几十倍的价格,全部收购。
从此,再也没人敢小看林福来这个“落榜生”和他那些“没用的”书本。
而苏文清,在县城的高中里,依旧是那个安静喜欢画画的少年。
但他画得最多的是一座座窑炉,和一个又一个在窑火前忙碌的身影。
他的画在一次全县中学生美术比赛中,意外地获得了一等奖。
画的名字,叫《窑火》。
瓦盆村的这几个年轻人,就这样,被时代的浪潮推着,以各自的方式,走向了不同的地方,却又被窑火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