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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在何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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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这里的死寂、腐烂和绝望;另一半,是遥远京城或者哪怕只是县衙里的锣鼓喧天、觥筹交错。

而那袋“皇粮”,像是一个残酷的笑话,扔在了这场巨大悲剧的舞台上。

莫离低头,看着手心。那截细小的指骨,白得刺眼。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那片空茫的心里,然后疯狂滋生。

莫离要去看看。

去看看那锣鼓喧天的地方。

去看看,那所谓的“皇恩浩荡”,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莫离回到屋里,找出一个破旧的瓦罐。莫离把怀里那把沾血的米,连同那截指骨,一起放了进去。然后,莫离从那袋皇粮里,捧出几捧米,也放进瓦罐。

两种米,混在了一起。

莫离抱着这个瓦罐,走出家门,走上那条通往村外、通往镇子、或许通往更远地方的路。

路两边,偶尔能看到倒塌的房屋,新坟的痕迹,甚至看到一具被野狗啃噬过的尸体,苍蝇嗡嗡地绕着飞。零星遇到的几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麻木,像游魂一样飘过。

没有人注意莫离,没有人问莫离抱着瓦罐要去哪里。

莫离只是走着,朝着记忆中锣鼓声消失的方向。

脚步很沉,但又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的镣铐。

怀里的瓦罐,很凉。

莫离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渐渐偏西。终于,能看到远处镇子的轮廓,似乎比平时热闹些,隐约有喧哗声传来。

越靠近镇子,路边开始出现一些稀疏的、歪斜的彩绸,挂在枯树上,脏兮兮的,被风吹得破破烂烂。镇口搭了个简陋的牌楼,上面贴着大红纸,写着什么“普天同庆”、“皇恩浩荡”之类的字眼,墨迹淋漓,却因为纸张的粗糙和粘贴的随意而显得格外廉价滑稽。

镇子里的人稍微多了些,但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烂。他们聚集在镇子中心一小片空场周围,伸长了脖子,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饥饿的绿光,盯着空场中间临时搭起的一个台子。

台子上,摆着几袋粮食,比给莫离家的那袋大得多。几个乡绅模样的人和穿着号衣的差役站在上面,满脸红光,大声说着什么“圣上仁德”、“体恤民情”之类的屁话。台下的人群骚动着,往前挤,被差役拿着棍子呵斥着推开。

“排队!排队!都有份!领了皇粮,回去都给皇上磕头!”台上一个胖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挥着手。

人群更加混乱,为了往前挤一点而推搡、叫骂。差役的棍子毫不留情地落下,引起几声痛呼惨叫。

莫离抱着瓦罐,站在人群外围,冷冷地看着。

这就是“恩赐”。

像扔给抢食野狗的一块沾着肉的骨头,引得它们互相撕咬,龇牙咧嘴。

台子旁边,还真摆着几张桌子,几个穿着绸缎的乡绅和官府的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酒菜。虽然算不上山珍海味,但那肉香、酒香,飘过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在场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的胃。

他们笑着,互相敬酒,对着台下混乱的人群指指点点,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猴戏。

一场用饥荒和死亡搭建起来的,为他们歌功颂德的猴戏。

莫离抱紧了怀里的瓦罐。冰冷的陶壁透过薄薄的衣衫,刺痛莫离的皮肤。

台上的官差开始分发粮食了。人群爆发出更疯狂的拥挤。叫骂声、哭喊声、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差役的呵斥、乡绅的笑语……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度怪诞疯狂的合奏。

莫离慢慢绕开人群,走到一个离那酒桌稍近的、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堆着些杂物,没人注意。

莫离看着那些推杯换盏、脑满肠肥的脸。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年景”、“皇恩”、“祥瑞”。

他们谈论着京城大婚的奢华,谈论着贵妃凤冠上的珍珠有多大,谈论着宴席上会有多少道珍馐美味。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把莫离怀里瓦罐中的那把米,和莫离爹咳出的血、莫离娘悬梁的绳、莫离小弟光秃秃的手骨,死死地钉在一起。

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乡绅,大概是吃得油腻了,拿起一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口,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不太合口味,随手就扔在了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泥土。

几乎就在同时,台下人群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像箭一样冲出来,扑向那个馒头。差役的棍子立刻挥下,打在她背上,她惨叫一声,却死死把馒头抓在手里,蜷缩着身子,任凭棍棒落下,拼命地把沾满泥土的馒头往嘴里塞。

台子上的人哄笑起来。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针一样扎进莫离的耳朵里。

莫离低下头,看着瓦罐。

罐子里,两种米安静地混合着。

莫离伸出手指,轻轻拨开表层的皇粮米粒,露出指骨。

莫离的指尖在颤抖。

然后,莫离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瓦罐最底下,抠出了一小撮米。那是莫离最初放进去的,来自爹用小弟换来的那袋米,几乎每一粒都沾染着洗不掉的暗红和泥土的腥气。

莫离把它握在手心。

莫离攥着那一小撮米,指尖的触感黏腻而冰冷,像捏着一把潮湿的虫卵。台上乡绅的笑声、差役的呵斥、饥民疯狂的嘶吼,全都退远了,变成嗡嗡的背景杂音。世界缩小的只剩下莫离掌心这几粒沾着血污和泥土的粮食。

它们硌着莫离,比世上最锋利的刀还要刺人。

莫离没再看那场喧嚣的“恩赐”。抱着莫离的瓦罐,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镇子的喧嚣被甩在身后,像一场荒诞的皮影戏,锣鼓声歇,只剩下枯槁的影子和冰冷的幕布。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怀里的瓦罐沉甸甸的,压得莫离稚嫩的骨架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淤泥里。

路似乎比来时更长,更荒凉。

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灰暗的死寂。路旁的情形便清晰得残忍起来。不止是倒塌的屋棚,不止是新坟。是白骨。零散的,被野狗或是乌鸦拖拽得到处都是。一截腿骨突兀地支棱在田埂下,一个骷髅头半埋在干涸的水沟边,黑洞洞的眼窝望着灰蒙蒙的天。甚至看到一具小小的骨骸,蜷缩在树根下,保持着生前抵御寒冷的姿势,身上的破布烂成了丝缕。

还有手指。很多残缺的手指骨,散落在白骨附近,或是孤零零地嵌在泥土里。被啃咬过的,被利器砍断的,苍白,细小,和莫离瓦罐里那截一样,又不一样。它们无声地诉说着饥饿是如何一寸寸吞噬掉皮肉,最终连最细微的关节也不放过。

胃里那团火又开始烧,烧得喉咙发干,眼前阵阵发黑。怀里的米香,皇粮的陈米味和那血米诡异的甜腥气,混合成一种致命的诱惑,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撩拨着最后一丝理智。

不能吃。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莫离死死咬着牙,把瓦罐抱得更紧,指甲掐进陶罐粗糙的表面,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来对抗汹涌的饥饿感。

走。继续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西斜,在天边涂抹出一片病态的酡红,像咳出的血溅在了灰布上。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碎石或白骨绊倒。

必须找个地方歇歇。找个稍微能挡风的地方。

前方路边,有一个半塌的窝棚,歪斜着,像随时会彻底散架。莫离挪过去,棚子里空荡,只有些烂草和一股浓重的腐臭味。角落有一堆模糊的东西,像是破布裹着什么,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莫离靠着相对完好的一处棚壁滑坐下来,喘着气,胸腔里像拉风箱一样嘶哑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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