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鸿沟盟约藏机变 鸟尽弓藏削兵权(1/2)
荥阳城外的寒风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刮了整一个月没歇气。汉营里的士兵裹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袄,脸冻得跟紫萝卜似的,鼻尖挂着冰碴,连呼出来的白气都能在胡子上凝成小霜粒。伙房的老周蹲在灶膛边叹气,前几日还愁着米缸见了底,今儿总算眉开眼笑——敖仓刚运进来一整车新谷子,麻袋堆在营角跟小山似的,谷香混着烟火气飘满了营盘,士兵们路过都忍不住多闻两口,有的还伸手捻起几粒谷子放在嘴里嚼着,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总算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可这口气刚喘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营门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狠狠撞在了木门上,震得营墙上的积雪都簌簌往下掉。守营的亲兵王二正靠着营门的木柱啃麦饼,那麦饼冻得跟石头似的,他正费劲地用牙啃出个豁口,这声巨响吓得他手一哆嗦,麦饼“啪嗒”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沾了层泥雪。他也顾不上捡,手忙脚乱地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刀鞘上的铜扣“叮铃”作响,另一只手已经攥紧了腰间的绳索——那是用来拉营门吊桥的,他以为是楚军劫营,扯着嗓子喊:“敌袭!敌袭!快抄家伙!”
营门两侧的岗哨闻声立马端起戈矛,十几个巡逻兵也从营道拐角冲了过来,刚要摆开阵势,却见一个穿着楚军黑纹礼服的汉子正站在营门内,礼服的玄色面料上绣着银色的卷云纹,虽沾着泥雪却依旧看得出质地考究。他肩头落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然是顶风冒雪赶来的,礼服下摆被泥水溅得斑斑点点,却丝毫不影响他挺拔的姿态。方才那声巨响,正是他腰间的青铜剑撞在营门木柱上所致,剑鞘上的虎头纹饰撞得木柱凹下去一块,震得木渣都掉了下来。
这汉子瞥了眼围上来的汉军士兵,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非但没后退,反而往前迈了两步,脊梁挺得跟军营里立的标枪似的,声音洪亮如钟:“瞎嚷嚷什么!我是楚王派来的使者,要见你们汉王刘邦!耽误了军国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刻着“楚使”二字的玉牌,亮在众人面前。那玉牌温润通透,一看就是王室之物,士兵们顿时没了脾气,王二也松了拉绳索的手,挠着头讪笑:“原来是使者大人,误会误会,小的这就领您去见主公。”
可这使者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推开拦路的士兵就往营里闯,步伐又快又稳,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他径直穿过操练场,路过伙房时,正撞见伙夫们抬着大铁锅往灶上放,蒸汽腾腾的锅里飘着野菜的香气,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路过伤兵棚时,有伤兵好奇地探出头看他,他也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路畅通无阻闯到刘邦的中军帐前,帐外的亲兵刚要拦他,他手腕一翻就避开了,径直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把一卷竹简“啪”地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陶碗都“嗡嗡”晃了晃,碗里的凉水洒出几滴,落在竹简边缘晕开一小片湿痕。
刘邦正和张良说着粮草的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头,就见那使者负手立在案前,眼神锐利如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没等刘邦开口,使者先开了口,语气带着楚地特有的口音,却字字清晰:“楚王有令!给汉王刘邦带句话——天下这仗打了五年,北地的麦子荒了三季,南地的稻子烂在田里没人收,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路边的饿殍都能堆成小山,再打下去,连种庄稼的人都没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的张良,继续说道:“我主仁慈,愿以鸿沟为界,西边归你汉家,东边归我楚国,各管各的地盘,立马罢兵休战!另外,”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许,“你家老爷子刘太公、媳妇吕雉,在楚营待了整整三年,我主念及天下苍生,今儿也一并给你送来了,就在营外的马车上,省得你日夜惦记着家人,分心误了战事!”
刘邦正扒着帐帘看士兵晒铠甲,听见动静转身就抢过竹简,手指头都抖着展开,目光跟钉子似的扎在“归还太公、吕后”六个字上,指节攥得发白,竹简被捏得“嘎吱”直响。他爹刘太公和媳妇吕雉被项羽抓了整整三年,前两年项羽在广武涧阵前架起大锅,柴火都烧得通红,喊着要把刘太公煮了逼他投降,那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喊“分我一杯羹”,夜里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上个月密探还传信说,吕后为了护着老爷子,跟楚军的厨娘抢过发霉的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会儿终于有了回家的盼头,刘邦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在竹简上,急得原地转了两圈:“人呢?我爹和媳妇现在在哪儿?”
帐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晃悠悠的,火苗时而窜起半尺高,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大忽小。张良赶紧从案边的木架上取下一卷羊皮舆图,那舆图用桐油浸过,边缘虽有些磨损,却依旧柔韧有光泽,展开时“哗啦”一声响,足有半张帐子大。他双手按住舆图四角,又找了四块青石压在边上,图上用朱砂勾勒的山川河流清晰分明,黄河是一道粗重的红线,颍水则细如发丝,连沿途的城郭、渡口都用小黑点标注得清清楚楚。张良伸出食指,指腹在舆图中央一道弯弯曲曲的深沟上轻轻摩挲着,那沟纹比别处刻得更深,显然是反复指点的缘故:“主公您看,这就是鸿沟。北边一头扎进黄河,南边直通向颍水,最深处在广武涧一带,去年咱派探子试过,连高头大马走进去都能没过马脖子;浅的地方虽能蹚水,可河底全是滑溜溜的鹅卵石,下雨天稍不留意就会摔进水里。这道沟天然就是道地界儿,咱跟楚军在这儿拉锯快两年了,光在沟边就打了十几仗——开春时争夺沟边的麦田,夏天抢着占渡口,冬天又在沟岸筑营对峙,弟兄们的铠甲磨破了三回,不少人腿上还留着蹚水时冻出来的冻疮,个个熬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都脱了相。”
陈平蹲在地上,捡起块烧黑的木炭头,在泥地上画了两个大大的圆圈,左边圈里写着“楚粮”,右边圈里写着“汉粮”,又在“楚粮”圈外画了三道斜杠,代表被截断的粮道。他画得又快又用力,木炭头在泥地上“沙沙”作响,画到激动处还不忘用手指头戳了戳“楚粮”的圆圈:“主公别被他这悲天悯人的架势蒙了!我派去成皋的探子叫李四,是跟着我从沛县出来的老弟兄,昨儿后半夜才偷偷摸回营,棉衣上还沾着成皋城外的草屑。他跟我说,彭越将军带着人在梁地搅和了整整三个月,楚军的粮道断了三回——第一次烧了他们屯在睢阳的粮草,第二次劫了从彭城运来的粮车,第三次干脆在必经之路挖了道壕沟,连一粒米都没让过。现在成皋的粮仓掀开底朝天,也只搜出十万石谷子,够项羽那十万大军吃十天顶天了。”
陈平顿了顿,往帐门口瞥了一眼,见没人偷听,又压低声音说:“更有意思的是,昨儿晌午有个楚军小兵偷偷跑到咱营外的哨卡,想用半块玉佩换两个麦饼。那小兵脸黄肌瘦,连腰带都系不住,说他是钟离眜麾下的骑兵,现在战马连草料都快没了,只能牵着马去啃路边的树皮,有几匹老弱的马已经倒下了,直接被剥了皮煮着吃。您想啊,钟离眜是项羽手下最能打的将领,连他的骑兵都饿成这样,其他营的士兵可想而知!他这哪是真心想休战保百姓,分明是粮草接不上了,想借这盟约喘口气,好偷偷派人去各地征粮招兵,等缓过劲来再跟咱翻脸!”
刘邦扒着帐帘往外瞅,汉军巡逻兵的皮靴踩在冻硬的地上,“踏踏”声在营里回荡;远处楚军的号角“呜呜”地响,透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的劲儿;营角的伤兵棚里,时不时传来“哎哟哎哟”的咳嗽声,军医正给一个断了腿的小兵换药,那小兵咬着木棍,疼得额头冒冷汗,伤口处渗出的血珠滴在雪地上,冻成了暗红色的小点。
刘邦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帐帘,那粗麻布经过连日风雪浸泡,硬得像块铁板,边缘的毛刺磨得掌心火辣辣地疼,指节都泛了白。这疼痛感突然像根针,扎醒了他深埋的记忆——三年前彭城大败的惨状,跟潮水似的涌进脑海。那时候他刚占了彭城,自恃有五十六万大军,把项羽的宫殿当成了自己的住处,还抱着项羽的珍宝喝酒,连营盘都没好好扎。可没等他得意三天,项羽就带着三万铁骑从齐地杀了回来,那些楚军骑兵跟黑旋风似的,举着长戟冲进汉营,汉军士兵刚从酒肉堆里爬起来,连戈矛都握不稳,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骑着那匹乌骓马拼命逃,马鬃上都溅满了鲜血,身后楚军的喊杀声“刘邦休走!”“抓活的!”跟炸雷似的追着他。逃到睢水边上时,汉军士兵挤成一团,有的被马踩倒,有的掉进河里淹死,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漂着一层尸体。就在他快逃出生天时,突然看见路边的高坡上插着楚军的黑旗,项羽叉着腰站在坡上,手里的长戟指着坡下——那里架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锅,柴火堆得跟小山似的,烧得通红的木炭把锅底烤得发白,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刘太公被反绑在旁边的木柱上,身上的棉袄被扯破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冻得嘴唇发紫,身子跟筛糠似的直哆嗦;几个楚军士兵正举着刀在旁边吆喝,刀刃上的寒光晃得人眼睛疼。
“刘邦!你给我站住!”项羽的大嗓门震得树枝都晃,“再不投降,我就把你爹扔进锅里煮了!让你尝尝亲爹的肉汤!”刘邦当时吓得魂都飞了,马鞭子抽得马屁股直流血,却不敢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喊“咱是兄弟,我爹就是你爹,煮了记得分我一杯羹”,可眼泪早就在眼眶里打转,夜里躲在营帐里,想起爹的模样,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
此刻握着冰冷的帐帘,那场景还跟烙铁似的刻在心里,刘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背的冷汗把里衣都浸湿了。他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粗麻布的刺痛感,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原本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慢慢沉了下来,声音也低了半截,带着几分无奈:“可要是不答应,我爹和媳妇咋办?项羽那性子,发起狠来连自己的亲叔叔都敢骂,真能干出煮人的事。上次广武涧对峙,他都把大锅架好了,要不是项伯拦着,我爹早成肉汤了。”
他往营角的伤兵棚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再说咱也不是铁板一块。打了这么久,弟兄们折了快一半,光伤兵就有两万多,营里的药都快用完了,不少人伤口发了炎,天天哼哼唧唧的。韩信的二十万精兵还在齐地没回来,彭越的兵在梁地跟楚军纠缠,一时半会儿也调不过来。咱手里就剩十万多点能打的兵,真要跟项羽硬拼,未必能赢。”
刘邦蹲下身,捡起块小石子在地上画着营盘的模样:“荥阳是咱的根基,敖仓的粮草全靠这儿守着。万一项羽狗急跳墙,带着兵跟咱拼个鱼死网破,荥阳要是丢了,敖仓的粮草被他抢了,咱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了,到时候别说救爹和媳妇,咱自己都得成丧家之犬!”
张良赶紧把舆图铺在案上,找了支红笔,顺着鸿沟画了道粗粗的红线,跟切豆腐似的把中原分成两半:“主公咱不如先应下这盟约!这可是一举三得的好事:第一,赶紧把老爷子和夫人接回来,咱汉军里不少士兵都是拖家带口的,见主公这么孝顺,肯定更死心塌地跟着咱,老百姓也会说咱仁孝,民心不就稳了?第二,歇战期间,咱正好把韩信的齐军、彭越的梁军都调过来,再让萧何从关中多运点粮草过来,把兵卒养得壮壮的,武器备得足足的;第三,项羽本来就多疑,一歇战准会松劲儿,说不定还会裁掉些老弱士兵,到时候咱养精蓄锐够了,再突然动手,保管打他个措手不及!”
陈平原本蹲在地上,用指尖细细擦着泥地上的炭灰印记,听见张良这话,指尖猛地一顿,跟着“噌”地一下弹起来——起身太急,膝盖结结实实撞在身后的木凳上,“哐当”一声闷响震得帐内烛火都晃了晃。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连揉都顾不上,右手攥成拳头狠狠拍在大腿上,裤腿上的泥点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在脚边的炭灰里扬起细小的尘雾:“子房先生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太对了!我早就让底下人把楚营的底摸得门儿清,连他们各营校尉的生辰八字都查得差不多了,就等主公您拍板呢!”他往前凑了两步,膝盖几乎要碰到案边,唾沫星子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飞溅,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亮得跟燃着的火把似的,映得帐内烛火都失了几分光彩。
“就说项羽手下那龙且,去年潍水之战死得有多惨!”陈平猛地探手,食指重重戳在舆图上潍水的位置,指腹碾过朱砂勾勒的河道,留下一道浅浅的灰痕,“龙且可是项羽的发小,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手里握着二十万楚军精锐,去救齐国的时候那叫一个威风,营盘扎得比彭城还气派!本来他占着上游优势,韩信那点兵马根本不够看,可项羽偏要在彭城遥控指挥,派了三个使者轮流催战,传话说‘齐地乃富庶之地,若被韩信站稳脚跟,后患无穷,务必速战速决,不许恋战’!龙且能咋办?他跟项羽混了半辈子,知道这霸王的脾气,违令就是个死,只能硬着头皮带兵蹚水渡河。结果呢?韩信早在上游筑了土坝,等楚军刚蹚到河中央,一声令下挖开坝口,那水跟翻江倒海似的冲下来,二十万弟兄一半被活活淹死,尸体漂得跟河面上的芦苇似的,另一半刚爬上岸就被汉军的戈矛捅成了筛子,龙且自己也被灌婴一刀斩在马下,脑袋挂在营门示众了三天!”
陈平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说不出的激动:“现在他手下那些旧部,我查到的就有三个校尉——分别是张彪、李奎、王勇,以前都是龙且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被项羽分到了不同的营里当差。这三人天天凑在一块儿喝闷酒,营里的伙夫都听见了,他们拍着桌子骂项羽‘瞎指挥害了龙将军’‘咱跟着这样的主公迟早没命’!还有个叫周勃的小队长,他弟弟才十五岁,跟着龙且去打齐国,淹死在潍水里连尸首都没捞着。前几天楚营过冬至,这小子喝多了,抱着营门的柱子哭,喊着‘要不是霸王催命,我弟今年就能娶媳妇了’,哭得整个营都听见了,项羽派了人去查,最后也只是打了他二十军棍了事。这些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呢,就跟干柴似的,咱只要递过去一点火星,保准能烧起漫天大火,反水只是早晚的事!”
他又往帐门口瞄了瞄,眼珠快速转了两圈,确认守帐的亲兵正背对着帐内站得笔直,才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张良的胳膊,接着说:“还有范增先生那边!范先生可是项羽的‘亚父’,当年鸿门宴要是听了他的话,主公您现在说不定还在汉中种地呢!就因为咱用了点反间计,项羽就疑神疑鬼,把范先生骂得狗血淋头,逼得老先生拖着病体往老家走,没走到彭城就病死在路上了。这事儿楚营里稍微有点头脸的都知道,连伙房的老厨娘都念叨‘霸王不该逼走亚父’。范先生那些门生更憋屈——范先生在的时候,他们个个是校尉、司马,掌着营里的实权,行军打仗都能插得上话;范先生一走,项羽就把他们往边缘调,有个叫李同的,以前是范先生的贴身侍从,跟着老先生学了十年谋略,现在倒好,被派去看守城外的粮仓,天天跟老鼠、麻雀打交道,粮仓里的谷子发霉了都要他担责。我派去的探子跟他混熟了,说有回喝酒,李同拍着桌子说‘跟着霸王迟早饿死冻死,不如找个明主谋条活路’,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那是真被逼急了!”
陈平越说越兴奋,双手比划着联络的场景,左手模仿递黄金的动作,右手虚握成拳假装接印绶,胳膊肘“咚”地一下撞在案边的陶碗上——那碗里盛着温好的朱砂印泥,眼看就要翻倒,亏得张良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按住了碗底。他浑然不觉,只顾着往前探身,压低声音拍胸脯保证:“主公您放心,咱派去的使者都挑好了,全是会说楚地方言的老弟兄,身上藏着特制的暗号——左耳朵后有颗黑痣的是联络龙且旧部的,腰间挂着半块玉佩的是找范增门生的。每人都带了五十斤黄金,藏在马鞍的夹层里,还揣着空白的爵位委任状,上面盖着您的私印,只要他们肯投诚,想当都尉就填都尉,想当将军就填将军,比在楚营里受那窝囊气强百倍!到时候咱在外头摆开阵势,他们在营里偷偷烧粮草、断水源,再把楚军的布防图送出来,楚营自个儿就乱成一锅粥,项羽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内外夹击,还打什么仗啊!”
三天后,鸿沟边上热闹起来,楚汉两边各搭了一座大帐篷,汉营的红旗绣着“汉”字,丝线饱满,在风里展得笔直;楚营的黑旗绣着“楚”字,边角却有些磨损,对着飘在风里,“猎猎”声传出去老远。刘邦特意让裁缝赶做了一身玄色王服,衣摆绣着淡淡的龙纹,用银线勾勒出鳞片的光泽,腰间系着玉带,玉质温润,带着贴身的暖意。他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乌骓马,身后跟着张良、陈平,还有百十个佩刀护卫——这些护卫个个身材魁梧,穿着崭新的铠甲,甲叶擦得反光,腰间的环首刀鞘锃亮,手里的戈矛顶端系着红缨,精神抖擞地跟着,马蹄踏在冻土上,整齐划一的“踏踏”声透着底气。
刚到帐篷跟前,就看见项羽跟座铁塔似的杵在门口,比周围的亲兵高出一个头还多。这位楚霸王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鱼鳞甲,甲叶是用精铁打造的,一片片叠压着,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银光,甲叶上的铜钉确实擦得锃亮,每一颗都能映出人影——看得出来,即便处境窘迫,他也没丢了主帅的体面。只是他左手攥着的虎头盘龙戟,戟杆上原本缠绕的红绸子磨得褪了色,边缘起了毛边,戟尖虽依旧闪着寒光,却沾着一点泥渍,没来得及擦拭。他站在那儿,脊背依旧挺拔如松,可往日里饱满的脸颊明显陷了进去,颧骨微微突出,眼窝发黑,像是好几夜没睡安稳,铠甲的领口和袖口沾着不少泥点子,甚至能看到几处甲叶的缝隙里嵌着干枯的草屑——显然这阵子要么是忙着赶路调度,要么是粮草跟不上没心思细打理,连他这素来注重仪表的主帅,行头都显得有些潦草。
他身后的亲卫更能看出楚军的窘迫。站在最前排的两个亲卫,本该是楚军里最精锐的好手,此刻却瘦得颧骨突出,脸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眼白里布满血丝。有个亲卫握着戈矛的手微微发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戈矛的木柄上有几道深深的指痕,显然是因为体力不支才攥得这么用力;另一个亲卫站着的姿势有些歪斜,左腿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是想借点力,嘴唇干裂起皮,时不时偷偷舔一下。再往后看,几个亲卫的铠甲都有些破旧,有的甲叶掉了两片,用绳子胡乱系着;有的护心镜凹下去一块,显然是受过伤没来得及更换。
反观汉军这边的护卫,个个昂首挺胸,胸膛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润——伙房这几日顿顿有米有肉,把士兵们养得壮实。有个护卫瞥见楚军亲卫的模样,忍不住跟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两边的人站在一起,一边是精气神饱满,透着粮草充足的底气;一边是面带菜色,藏着难掩的疲惫,差距不止一星半点。项羽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对比,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左手攥着戟杆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指节泛白,甲叶被攥得“咯吱”响了一声。
项羽见刘邦带着人马来近,粗眉一拧,丹田发力大喝一声,那嗓音跟闷雷似的滚过鸿沟水面,震得帐篷帘都“哗啦”直抖,连脚下的冻土都似微微发颤:“刘邦!今儿咱把话说明白,这盟约一签,鸿沟西边归你,东边归我,谁要是敢越界半步,我立马点齐十万铁骑,踏平你的荥阳老营!”说罢右手往虎头盘龙戟的戟纂上一拍,甲叶碰撞发出“铮”的脆响,眼神如寒刃般直刺刘邦。
刘邦见状赶紧翻身下马,动作比平日快了三分,靴底踩在冻土上带起些许泥雪。他刻意放缓姿态,双手交叠在胸前深深一拱手,袖口的银线龙纹随着动作轻晃,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几分亲和:“霸王这话说得哪里话!天下这仗打了整整五年,咱哥俩在沙场拼杀,底下的弟兄们跟着流血,就连乡下的老汉都没法安心种庄稼。谁不想卸甲归田,抱着娃逗乐,跟老婆守着热炕头喝口热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岸营盘里探头张望的士兵,声音拔高了些,好让两边人都能听见,“能休战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光是咱俩的福气,更是天下百姓的造化啊!”
这番话说得恳切,项羽眉头不自觉地松了些许,握着戟杆的手也轻了半分——他虽刚愎,却也记得起兵时“解民于倒悬”的誓言,这五年战乱的苦,他比谁都清楚。刘邦见他神色缓和,趁热打铁上前两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霸王一路辛苦,帐里备了刚温好的米酒,咱进帐细说,也让工匠把盟约的细节再核对一遍。”
项羽“哼”了一声,却也没再摆架子,提着戟率先往帐篷走,玄色披风在风里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雪粒。刘邦紧随其后,路过张良身边时,用眼角余光递了个眼色,张良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留在帐外,目光扫过双方亲卫,暗中提防着异动。
帐篷是临时搭建的,却也气派——顶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挡住了寒风,四周的木柱裹着麻布,还挂着两串风干的野果当装饰。帐中央摆着张青石板桌,是特意从荥阳城里运来的,桌面被工匠用细砂纸打磨得光可鉴人,连一丝纹路都找不到。石板中央稳稳放着块巴掌厚的青铜板,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上面“鸿沟为界,永不相犯”八个大字是请关中有名的刻匠所刻,笔锋刚劲如刀劈斧凿,每个字都深嵌铜面,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青铜板两侧各摆着一只陶碗,碗里盛着细腻的朱砂印泥,袅袅冒着丝丝热气——刘邦特意吩咐伙房用温水温着,就怕天寒地冻,印泥发硬盖不清晰,误了盟约大事。帐角还燃着两盆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
俩人刚要伸手去拿笔,帐外突然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起初还只是隐约的闷响,转瞬就变得跟密集的鼓点似的,越逼越近。卷起的尘土像黄色的巨浪,顺着风势涌过来,遮得头顶的太阳都成了个模糊的光晕,帐内的炭火都被呛得“噼啪”乱响。项羽眉头猛地拧成个疙瘩,左手攥着虎头盘龙戟的力道骤然加重,指节捏得发白,甲叶摩擦发出“咯吱”的脆响,他沉声道:“不好!”话音刚落,帐外楚营的护卫已“唰”地抽出环首刀,刀刃映着日光闪着寒芒,几个亲卫更是直接挡在帐篷门口,警惕地盯着尘土来处,以为是汉军设下的埋伏。
刘邦也惊得心头一跳,刚要扬声喊帐外的张良戒备,就见一道身影冲破尘雾,骑着匹浑身汗湿的战马踉跄而来——那马的鬃毛上沾着泥点和草屑,四蹄翻飞间不断打着响鼻,显然是昼夜疾驰奔来的。马上汉子穿着汉军的札甲,甲叶因颠簸松脱了两处,露出血迹斑斑的内衬,他刚到帐篷门口就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借着惯性翻身下马,动作太急脚下一个趔趄,单膝重重砸在冻得坚硬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的碎雪都跳了起来。看清来人面容,刘邦才松了口气——正是韩信麾下的亲卫统领陈武,此人跟着韩信征战多年,最是沉稳,若非天大的急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陈武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也来不及揉那必定磕肿的膝盖,双手高高举着一卷用牛皮绳捆扎的竹简,竹简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露水和草叶,他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显然一路都在策马急奔,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主公!齐王有十万火急的密信送到!晚了就误了大事啊!”刘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瞥了眼满脸警惕的项羽,没敢多问,快步上前弯腰接过竹简,指腹触到竹简时还能感觉到一丝潮气——显然是刚写好不久,火速递来的。
他攥着竹简快步退到帐篷最靠里的角落,那里正对着帐壁的一道缝隙,冬日的微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刚好能照亮竹简上的字迹。刘邦用指甲飞快挑断牛皮绳,展开竹简时,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竹简上的字是韩信亲笔,笔锋刚劲有力,每一笔都透着果决,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凑近还能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显然是陈武接到信后就马不停蹄赶来的。信上的字句更是字字诛心:“主公亲察!臣遣细作潜入楚营多日,探得项羽粮道已被彭越将军截断三月有余,成皋粮仓仅存十日之粮,其亲卫将士皆面黄肌瘦,甚者以树皮草根为食,此乃天亡项羽之际!今鸿沟盟约,实乃项羽缓兵之计,欲借休战之名征兵囤粮,此诚放虎归山之祸,万万不可应允!臣已点齐齐地二十万精锐,遴选善骑射者为先锋,备足十日干粮与御寒衣物,明日拂晓便可拔营南下,直取彭城。届时主公挥师东进,臣自北向南夹击,不出十日,必可踏破彭城,生擒项羽,一统天下在此一举!”
刘邦攥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指腹几乎要嵌进竹简的纹路里——韩信这封信来得太不是时候,却又字字戳中要害,灭楚的机会近在眼前,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热;可袖中竹简硌着掌心的痛感又时刻提醒着他,爹和媳妇还在楚营,项羽的屠刀就悬在亲人头顶。他眼角余光瞥见项羽正斜睨着自己,那目光像鹰隼般锐利,忙不迭把竹简卷成紧实的一团,塞进王服内侧的夹层里,用束腰的玉带死死勒住,生怕稍一动弹就露出破绽。“没啥没啥,”他干笑着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都带着几分发飘,“就是齐地那边送来的平安信,说新谷子收了不少,粮草够吃,让我放心。”
转过身时,刘邦感觉后背的里衣已被冷汗浸得发黏,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他盯着石桌上那支狼毫笔,笔杆是上等的紫竹所制,笔毫饱满挺括,是张良特意为他寻来的珍品。犹豫了足足三息,他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笔杆,就被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一缩——这一握,握的是亲人的性命,也是天下的棋局。他深吸一口气,稳稳攥住笔杆,手腕却控制不住地发颤,笔尖在半空悬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探进陶碗里蘸朱砂印泥。那印泥被温水温得恰到好处,细腻如脂,笔尖一沾就裹了饱满的朱红,他故意顿了顿,像是在端详印泥的浓淡,实则借着这功夫稳神,脑海里飞速闪过彭城大败时爹被绑在木柱上的模样,又闪过韩信信里“一统天下在此一举”的字句,两种念头在心里翻江倒海,搅得他指尖的颤抖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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