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弟子夏白芷(上)(1/2)
冰冷的触感蛇一般缠绕着脚踝,深入骨髓的阴寒几乎冻结了血液。沈璃那句带着血腥气的威胁——“用冰蚕丝,一针一针……把你的舌头缝起来”——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云涯残存的神智。意识在剧痛与极寒的夹缝中沉浮,寒潭洞府那千年不化的幽暗、夜明珠惨白的光晕、还有沈璃那双燃烧着疯狂与绝望的眼眸……一切都在扭曲、旋转。
最终,所有的光影和冰冷都坍缩、冻结,化作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纯白。
北境。霜烬荒原。
风是这里的主宰,裹挟着尖锐的冰粒和粗糙的雪砂,永无止息地呼啸、切割着视野里的一切。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的,低低压在起伏的、被厚厚冰壳覆盖的冻土荒丘之上。目之所及,只有单调、死寂、令人窒息的苍白。这里是生命的禁区,连最耐寒的苔藓也失去了踪迹,只有被风雕琢出的、形态狰狞的黑色岩石,如同大地冻僵的骸骨,零星地刺破雪原,指向灰暗的天穹。
云涯,彼时尚未有“清虚仙尊”的尊号,但一身修为已至化神后期,足以傲视同侪。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法袍,外罩一件银狐裘领的玄色大氅,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片绝域之中。罡风凛冽如刀,吹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却无法在他身周三尺之内掀起半分波澜。他步履从容,踏雪无痕,每一步落下,足下坚逾精铁的冻土便无声地化开一小片,随即又被更猛烈的风雪瞬间覆盖。他来此,是为寻找一种生于极寒地脉深处的罕见灵材——“冰魄玉髓”,用以炼制一柄本命飞剑。
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无声地蔓延开去,细致地扫描着每一寸冰层下的地脉波动。忽然,一丝微弱到几乎被风雪彻底淹没的异样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尘,触动了他的感知。那并非灵材的气息,而是一缕……极其微弱的、属于活物的生命脉动,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和绝望。
云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方向却已悄然改变。翻过一道被冰雪覆盖的巨大冰脊,眼前豁然出现的景象,让这位早已见惯生死、道心通明的修士,眉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
那是一片被彻底摧毁的部落聚居地。残破的、用巨大兽骨和厚重冰砖垒砌的低矮房屋,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玩具,七零八落地半埋在厚厚的积雪中。焦黑的痕迹随处可见,那是火焰法术肆虐后留下的烙印。更刺目的,是冻结在冰雪中的大片大片暗红色——那是早已凝固的、属于凡人的血液,泼洒在雪地上,泼洒在倒塌的墙壁上,泼洒在散落的、简陋的生活器具上,构成一幅幅凄厉而绝望的冰封壁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焦糊和冰雪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云涯的神识瞬间锁定了生命波动的源头——一处被半截巨大冰柱压塌的兽皮帐篷角落。他身形微动,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那堆废墟旁。袍袖轻拂,沉重的冰柱和覆盖的积雪如同被无形之手推开,露出下方的情形。
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身上裹着早已看不出原色、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的破烂皮袄。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青紫色的冻伤和狰狞的鞭痕、刀口。一张小脸被冻得发青,嘴唇皲裂乌紫,眼睫上结满了冰霜。她的左小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最致命的伤口在腹部,一道几乎将她贯穿的撕裂伤,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虽然被冻住不再流血,但那伤口本身散发的死气,正一点点蚕食着她微弱的生机。
她几乎与周围的冰雪和死亡融为一体。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胸膛,和唇齿间因极致的寒冷和痛苦而发出的、细若蚊呐、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证明她还未彻底堕入永恒的黑暗。
少女似乎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和逼近的人影。她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瞳孔深处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烬,空洞、麻木,被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几乎看不到属于“生”的光亮。然而,当她的视线对上云涯那双沉静如渊、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的眼眸时,那死寂的灰烬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到极致、却又执着到令人心颤的、近乎本能的求生火花!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那只仅能微微动弹的、布满冻疮和血痕的右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了起来,指尖朝着云涯的方向,虚空地、徒劳地抓握着。
那是一个无声的、绝望的哀求。抓住我,救救我……哪怕只是……给我一个痛快。
风雪在云涯身外三尺之地徒劳地咆哮、盘旋。他垂眸看着这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小小的残躯,清冷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大道无情,他见过太多生死,本不该为此驻足。然而,这少女眼中那最后一闪而逝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求生意志,却奇异地触动了他道心深处某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罢了。
云涯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并未言语,只是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在冰天雪地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不属于这污浊的尘世。他并未去握少女那只徒劳抓握的手,而是并指如剑,指尖流淌出一缕极其精纯柔和的淡青色灵力,如同初春最温润的溪流,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少女残破的身躯。
温暖。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冻僵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温暖,瞬间驱散了那几乎将她灵魂都冻结的酷寒。少女空洞的眼中,那点微弱的求生之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猛地注入了一丝燃料,骤然明亮了一瞬。
“睡吧。”一个清冽如冰泉相击、却又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直接在她混沌的识海中响起,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抵灵魂,“活下去。”
这是她陷入无边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同神谕。
霜烬荒原的酷寒与血腥被远远抛在身后。凌霄宗问道峰,“听雪庐”内。
暖玉铺地,灵雾氤氲。窗外是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峰,窗内却温暖如春。巨大的药鼎悬浮在静室中央,鼎下地火阵文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红光,鼎内碧绿色的药液翻滚,散发出浓郁的生命气息和清苦的药香。
云涯盘坐于药鼎前的蒲团上,双目微阖,神情沉静。他双手结印,指尖灵光流转,精准地操控着药鼎内的火候与药力融合。丝丝缕缕精纯的灵力,透过药鼎,持续不断地温养着鼎内药液中浸泡着的那具残破身躯。
鼎内,夏白芷双目紧闭,如同沉睡。她身上狰狞的伤口在灵药和云涯强大灵力的双重作用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断裂的骨骼被重新接续,冻伤坏死的皮肉剥落,新生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粉红色。那张曾经被冻得青紫、布满血污的小脸,此刻洗去污秽,显露出清秀的轮廓,只是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时间在静默的疗伤中悄然流逝。云涯如同最精密的法器,稳定地输出着灵力。直到鼎中药液的颜色由浓绿转为清澈的碧色,鼎中少女的气息也变得平稳悠长,他才缓缓收势,睁开了眼睛。
就在他睁开眼的刹那,药鼎中的夏白芷,也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要破茧而出的蝶。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当她的视线对上云涯那双沉静、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星空与亘古寒冰的眼眸时,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霜烬荒原的毁灭、彻骨的寒冷、濒死的绝望……还有那只伸向她的、带着温暖光芒的手,以及那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活下去”。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混杂着无法言喻的敬畏与感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甚至无法发出像样的哭声,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嘶哑的呜咽,身体在温热的药液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挣扎着想从药鼎中爬出,想跪拜,想表达那几乎要将她撑爆的感激,却被尚未完全恢复的虚弱牢牢钉在原地,只能徒劳地伸出一只手,朝着云涯的方向,如同在荒原中做的那样,虚空地抓握着,泪水混合着药液,顺着脸颊狼狈地滑落。
云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并未阻止她的哭泣,也未接受那只伸来的手。
待她情绪稍稍平复,呜咽声渐弱,他才淡淡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在荒原时的疏离:“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抽噎着,努力了好几次,才用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挤出三个字:“夏…白…芷……”
“夏白芷。”云涯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她身上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上,语气平淡地陈述,“你根骨尚可,有灵根。霜烬部落已亡,无处可去。可愿随我修行?”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怜悯的询问,只有最直接的陈述和选择。如同神只垂询凡人。
夏白芷猛地止住了哭泣,睁大了泪眼朦胧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如同冰雪雕琢而成的仙人。随他修行?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巨大的狂喜如同陨石砸中心脏,让她几乎再次晕厥过去。她用力地点头,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肯定的声音,那只伸出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
云涯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他抬手一招,一件崭新的、与他身上法袍同色的月白道袍凭空出现,轻轻覆盖在药鼎边缘。随即,他转身,月白的袍角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身影消失在静室门外,只留下药鼎中兀自激动颤抖、泪流不止的少女,以及那件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月白道袍。
问道峰的日子,对夏白芷而言,如同从地狱一步踏入了云端之上的仙境。
听雪庐坐落在峰顶最清幽僻静之处,常年笼罩在淡淡的云雾和清冽的梅香之中。云涯性情清冷,不喜喧闹,偌大的听雪庐,除了几个负责洒扫、沉默如傀儡的草木精魄外,便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云涯授业,如同他这个人一般,精准、高效、不带丝毫冗余的情感。他讲解道法真言,字字珠玑,直指本源,却从不重复第二遍。演示剑诀术法,动作行云流水,如同天授,一招一式皆蕴含着天地至理,却也冰冷得没有半分烟火气。他要求极高,夏白芷稍有领悟不及或练习懈怠,迎来的便是那双沉静眼眸中无声的审视和随之而来的、更加严苛枯燥的重复练习。
夏白芷却甘之如饴。她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云涯传授的一切。她将云涯视为救她于水火、予她新生的神明,敬仰之情与日俱增,逐渐化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她努力模仿云涯的一举一动,模仿他清冷的神情,模仿他淡漠的语气,甚至模仿他饮茶时指尖拂过杯沿的角度。她将听雪庐打扫得一尘不染,将云涯喜欢的寒梅照料得生机盎然,在他讲道时,她的目光永远追随着他的身影,亮得惊人,充满了孺慕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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