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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拜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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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声音突兀地刺破了寂静。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节奏感,清晰地叩在薄薄的房门上。这声响……云清朗猛地睁开眼,混沌的睡意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清醒驱散。这敲门声他认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老钱。云清朗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并未见到老钱的身影,想来他不至于不见自己。

果然。

他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拉开门,楼道里那盏瓦数不足的灯泡投下昏惨惨的光,勾勒出老钱佝偻的身影。他像是刚从某个泥泞的土坑里爬出来,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旧工装外套皱巴巴地沾着几块新鲜的、湿漉漉的泥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清朗,”老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锈铁,“叨扰你了。”

他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摊开。一把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被楼道昏暗的光线映着,边缘折射出微弱的光晕。钥匙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尚未干透的泥土痕迹,扭曲成一个模糊的、鱼形的刻痕。

“我……办完了。”老钱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着云清朗身后的黑暗角落,仿佛那里站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退休报告也批了。乡下老屋……还能住人。”他顿了顿,呼吸有些粗重,“那城里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你一个人在外头,搬过去吧,好歹是个正经落脚的地方。就当…就当帮老钱我看看家。”

云清朗看着那把带着泥痕的钥匙,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老钱儿子那件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底。他张了张嘴,想推辞。那房子,每一寸空气里恐怕都浸满了老钱父子过往的气息,也浸满了那孩子最后无声的绝望。他一个外人,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住进去?

“钱叔,这……”拒绝的话刚涌到嘴边。

“不是白住。”老钱猛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云清朗,那目光里混杂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执着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你…你带我再去找一趟秦阿婆。她有话,要交代给你。只有你。”他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是早已注定的安排。

空气凝滞了片刻。老钱的眼神,像两枚冰冷的钉子,将云清朗牢牢钉在原地。秦阿婆……那个住在破败旧屋里,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百岁老人。他帮老钱处理他儿子那桩不可言说之事时,曾隐约感觉到这位阿婆在暗处投来的、洞悉一切的目光。看来,那并非错觉。

“……好。”云清朗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什么时候?”

“现在。”老钱吐出的两个字斩钉截铁,“阿婆……等着的。”

和当初一样,云清朗再次踏上了去秦阿婆家的路,不同的是,这次同行的人变成了老钱。比起陈默,老钱是真正的沉默,一路上除非必要,老钱一直在闭目养神。

下了车,老钱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脚步沉重得如同拖着一副无形的枷锁。云清朗沉默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不知是什么成分的泥泞里,发出“噗叽噗叽”令人不适的声响。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秦阿婆那间孤零零的破败小屋。

快接近时,风,不知何时悄然变大了,走在前面的老钱脚步猛地一顿,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背对着云清朗,肩膀微微耸动起来。云清朗的心也跟着一沉。

“……清朗。”老钱的声音飘过来,被风撕扯得破碎,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昨晚上……我梦见那小子了。”

云清朗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风掠过坟头荒草的“沙沙”声似乎更响了。

“他……他就在我床头站着,”老钱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血块,“他说……‘爸,别难受了,是我自己选的路。’他说……‘多亏了云哥,不然我连道个别都找不到门儿……’”老钱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说……‘替我……好好谢谢云哥。’”

一阵猛烈的风打着旋儿扑过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云清朗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再放下手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的荒草丛里,几点幽绿、飘忽的光点无声地浮起,如同鬼火般跳跃了一下,又倏地熄灭在浓重的黑暗里。他心头微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老钱没有回头,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被呜咽的风声吞噬了大半。

“走吧。”云清朗低声说,声音有些发紧。他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老钱微微颤抖的手臂。那只手臂僵硬得像一段枯木。

两人不再言语,沉默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般穿过了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坟场。秦阿婆那间低矮、墙皮剥落的小屋,在昏暗中显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头疲惫伏卧的老兽。

老钱熟门熟路地绕到小屋侧面。那里根本没有门铃,只有一根从破窗棂里垂出来的、油腻发黑的细绳。他伸出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抓住那根绳子,用力拽了三下。

吱呀——

片刻后,小屋那扇歪斜、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草药味、陈年香灰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深埋地底的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门缝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

一个苍老得如同枯树皮摩擦的声音,从那片黑暗中幽幽地飘出来,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和洞悉一切的漠然:

“来了?进来吧。灯……省着点。”

老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率先侧身挤进了那道狭窄的门缝。云清朗紧随其后,一脚踏入屋内,浓烈的气味瞬间将他包裹。眼前一片纯粹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脚下踩着的泥地传来冰冷潮湿的触感。

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这黑暗中是否真的有人存在时,“嗤啦”一声轻响。

一点微弱的光亮,在屋子中央蓦然跳起。

那是一盏极其古旧的、布满油垢的豆油灯。灯芯捻得很小,昏黄如豆的火苗虚弱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被周遭沉重的黑暗压灭。这点可怜的光晕,仅仅照亮了灯盏周围一小圈范围,勾勒出一个盘腿坐在矮旧蒲团上的佝偻身影。

秦阿婆。

她瘦小得惊人,整个人裹在一件同样看不出原本颜色、缀满补丁的宽大旧袄里,像一堆随时会散架的枯骨。稀疏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之刀狠狠劈砍过无数遍的朽木。然而,就在这具看似油尽灯枯的躯壳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绝非百岁老人应有的浑浊。那双深陷在褶皱中的眼睛,在昏黄摇曳的灯火映照下,竟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锐利无比的光芒。当这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云清朗脸上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瞬间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某种非人的审视之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坐。”秦阿婆的声音干涩而短促,如同砂砾摩擦。

老钱默不作声地拖过旁边一个同样矮旧的、布满灰尘的小板凳,自己先坐下了,腰背佝偻得更深,头也垂得很低,仿佛不敢直视那盏灯和灯下的老人。云清朗也依言在另一张同样破旧的小凳上坐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

小屋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豆油灯芯燃烧时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方寸之地,被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气味所冻结。秦阿婆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云清朗的脸,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古物,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久远的预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秦阿婆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她那只枯瘦如鹰爪、指甲又长又黄的手,从宽大的旧袄袖口里伸了出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越过昏黄灯火的微光,一把抓住了云清朗搁在膝盖上的手腕!

她的手冰冷得像一块深埋地下的石头,力气却大得惊人,指关节如同铁箍般紧紧扣住他的腕骨。云清朗浑身一僵,感觉一股冰线顺着被抓的手腕急速蔓延向全身。

“娃子,”秦阿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回响,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云清朗的心上,“你……天生带着‘眼’呢。”

云清朗心头剧震!这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言说!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那只枯手攥得更紧。

“别怕。”秦阿婆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悲凉,“生下来就能看见些别人瞧不见的‘脏东西’,是不是?躲不开,甩不掉,像影子一样跟着你。”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云清朗强装的镇定,“老钱家小子的事儿,你看见了,也插手了。那点微末手段,也是自己瞎琢磨的吧?”

云清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僵硬地点了点头。老钱在旁边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看看秦阿婆,又看看云清朗,嘴唇哆嗦着,终究没发出声音。

“可惜了,”秦阿婆的声音陡然转低,带着一种沉入谷底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苍凉,“老婆子我……熬干了。油尽灯枯,没几天好活了。”昏黄的灯火跳跃了一下,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那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蒙上了一层灰翳,如同蒙尘的明珠。

“这点吃饭、活命、保平安的土法子,”她攥着云清朗手腕的枯手微微用力,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里,浑浊的眼底却迸发出最后一点灼人的光,“不能带进土里烂掉!你得学!”

学?云清朗彻底懵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老钱,老钱也是一脸茫然和不知所措。

“不是白教!”秦阿婆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在狭小黑暗的屋子里竟有几分尖利,震得油灯火苗一阵狂跳。她松开云清朗的手腕,那只枯手转而指向屋子角落那片被黑暗吞噬得更深的地方。

“老婆子就这点念想!”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执拗,穿透浓重的黑暗,“你学了本事,就得替老婆子……照看个人!”

云清朗和老钱顺着她枯瘦手指的方向望去。屋角的黑暗浓得像墨汁,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更模糊的、靠着墙的轮廓,像是一堆杂物,又像是一个人蜷缩在那里。

“二狗!死哪儿去了?滚出来!”秦阿婆厉声喝道,声音在黑暗里激起回响。

角落的黑暗蠕动了一下。接着,一个身影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从那片浓稠的阴影里“蛄蛹”了出来。

昏黄的灯火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

一头染得极其刺眼的、如同劣质稻草般的金发,根根倔强地竖着。耳朵上至少穿了三个亮闪闪的耳钉,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吓人的、在微光下泛着贼光的“大金链子”。身上是件花里胡哨、印着巨大骷髅头的紧身t恤,袖子撸到肩膀,露出两条算不上健壮、但布满了意义不明的青色纹身的胳膊。下身是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裤脚堆在沾满泥污的球鞋上。

完全一副城乡结合部小混混的标准行头。

他趿拉着一双同样脏兮兮的人字拖,拖着脚步走到油灯光晕的边缘,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不耐烦、桀骜和深深无奈的表情。他歪着头,斜睨着坐着的云清朗和老钱,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那样子,活像一头被强行拖出巢穴、浑身炸毛的野狗。

“喏,”秦阿婆用下巴点了点这金毛混混,语气里听不出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王二狗。老婆子捡的命,也就算老婆子的孙子了。”

王二狗?孙子?云清朗和老钱都愣住了。眼前这打扮、这气质,跟想象中秦阿婆那神秘传人的形象,简直是云泥之别!

“婆!”王二狗不满地拖长了调子叫了一声,声音倒还算清亮,只是腔调流里流气,“大半夜的,又搞啥子嘛!我游戏刚开黑……”

“闭嘴!”秦阿婆一声断喝,浑浊的眼睛瞪过去,竟让那桀骜的金毛小子缩了缩脖子,悻悻然地闭了嘴,只是那眼神依旧在云清朗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不信任。

“这小子,”秦阿婆喘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复杂,“除了念书不行,字认得一箩筐就顶天,其他……倒是灵光得很。”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奈的事实,“力气活,跑腿活,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打听个消息,钻个门路……甚至修个车、通个下水道,都比你强!”她枯瘦的手指又点了点云清朗,语气不容置疑,“以后……你照看着他!他帮你!”

云清朗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不靠谱”气息的王二狗,再看看灯下气息奄奄却目光灼灼的秦阿婆,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推拒的宿命感同时压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阿婆,这……”

“就这么定了!”秦阿婆猛地打断他,带着一种行将就木之人最后的霸道。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体在蒲团上痛苦地蜷缩、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那咳嗽声空洞而剧烈,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听得人心惊肉跳。

“婆!”刚才还一脸桀骜的王二狗脸色瞬间变了。刚才的不耐烦和戒备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惊慌和焦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快得惊人,根本不像刚才那副懒散模样。他跪倒在秦阿婆身边,一手极其自然地、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她枯瘦佝偻的背脊,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自己那件花里胡哨的紧身t恤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旧铁盒,熟练地打开,拈出一片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片。

“水!快!”他头也不回地低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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