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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撤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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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光线穿透薄薄的x光片,将其中蕴藏的恐怖清晰地烙印在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视网膜上。

那不是他们认知中任何生物该有的形态。扭曲、增生、盘踞在原本应该是胸腔区域的阴影,像是某种异形金属与生物组织强行糅合后诞生的噩梦。森白的骨刺穿透光片上模拟的皮肤轮廓,狰狞地刺向四面八方。一股寒气,顺着云清朗的尾椎骨一路向上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那光片上的景象抽干了。

旁边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吸气声,是二狗。云清朗微微侧头,余光瞥见师弟的脸色在观片灯的冷光下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带着点憨直或者好奇神采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光片,瞳孔深处映着那狰狞的骨骼轮廓,只剩下纯粹的、被冻结的惊骇。他扶着桌沿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这…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云清朗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光片上那些非人的结构,那些违背生命常理的扭曲角度,像无数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过往所有自以为是的认知和勇气构筑的薄壳。原来这世上真有他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东西”,而且就在眼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沉重地压下来,几乎让他窒息。

陈默站在暗室门口那片更深的阴影里,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没有看光片,目光沉静地落在两个年轻人紧绷的脊背上,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直到云清朗那干涩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他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紧绷的、带着巨大压力的空气,似乎因为云清朗这句带着恐惧和认输意味的问话,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撤。”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像冰冷的铁块落地。“立刻。”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情绪。那个“撤”字,短促、坚硬,砸在云清朗和王二狗的心上,却奇异地没有激起丝毫的反抗。相反,它像是一道赦令,骤然松开了勒紧他们心脏的无形绳索。

云清朗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活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攥住旁边王二狗冰冷僵硬的手腕。二狗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醒,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恐惧和茫然,茫然地看向师兄。

“走!”云清朗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不再看那令人绝望的光片,拖着还有些发僵的二狗,转身就朝门口那片象征着出口的微弱光亮走去。脚步有些踉跄,但方向异常明确——远离这里,远离那光片上非人的恐怖。

经过门口那片阴影时,云清朗感觉到陈默的目光短暂地落在自己身上,很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他没有抬头去看陈默此刻的表情,只是低着头,拽着二狗,几乎是撞出了暗室的门。

脚步声在潮湿黏腻的地面上回荡,空洞而急促。云清朗走在最前面,步伐又重又急,仿佛要把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恐惧远远甩在身后。王二狗被他半拖着跟在后面,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只余下粗重紊乱的喘息,在密林几乎分辨不出是不是山路的小道上格外刺耳。

陈默走在最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他宽厚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才会有的姿态。远处隐隐约约的灯光越来越近,像黑暗尽头一个模糊的救赎符号。就在三人即将融入那片昏黄的前一刻,陈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声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悠长而沉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在潮湿的巷道里凝成一缕转瞬即逝的白雾,随即被黑暗吞噬。

破旧的面包车在坑洼不平的城郊公路上剧烈地颠簸着,发动机发出病态的喘息,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车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窗外,城市边缘的贫瘠景象在飞速倒退:低矮杂乱的棚户、堆积如山的废弃轮胎、枯槁的树木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鬼魅般的影子。夜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硬生生挤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尘土的味道。

车厢里弥漫着劣质汽油、汗水和一种无形的压抑混合成的浑浊气息。王二狗蜷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双眼空洞地睁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上。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冻僵了,一动不动,只有随着车辆颠簸时身体细微的摇晃,证明他还活着。从离开那间暗室起,他就没再说过一个字,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云清朗坐在中间一排,身体随着车子的摇晃而起伏。他双手用力地搓着脸颊,似乎想把刚才那光片上烙印的恐怖影像从脑海里抹去,但指尖触及的皮肤一片冰凉。他几次侧头去看后排的二狗,师弟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陈默沉默如山的背影。

“默子!”云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后的嘶哑,在发动机的噪音中显得有些突兀,“我们…我们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陈默的侧脸,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浓稠的黑暗,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背,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能看到青筋微微凸起了一下。面包车碾过一个深坑,车身猛地一沉,发出巨大的哐当声,车厢里所有的东西都跟着跳了一下。

就在这剧烈的震荡中,陈默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穿透了噪音:“不知道。”

云清朗的心沉了一下,不甘和困惑在胸腔里翻涌。他还想追问,陈默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打断了他。

“但你们没硬撑,”陈默的视线终于从前方收回,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了云清朗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审视,似乎也有一丝极其罕见的、难以捕捉的释然,“这很好。”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云清朗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是肯定?还是对他们能力不足的无奈确认?他没时间去分辨,只感觉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目光再次投向陈默的后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默子,”云清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像我们这样…要熬多久?要付出多少,才能…才能有资格站在那种东西面前?”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光是想象那画面,就耗尽了力气。

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粗重的喘息和车身颠簸的噪音。时间仿佛凝滞了。王二狗依旧蜷在角落,像个没有知觉的影子。陈默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挡风玻璃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在寻找某个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坐标。

终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时,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云清朗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沙哑。

“熬多久?”陈默像是自嘲般低语了一句,随即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就在云清朗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时,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引擎的轰鸣。

“我记不清了…第一次差点死掉是什么时候。”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遥远的痛楚,“好像是‘冰湖’。零下二十几度,湖面刚结一层薄冰。命令是潜到对岸,取回东西。那水…像刀子,扎进骨头缝里。”

面包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陈默的身体也随之晃动,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稳,平稳得令人心悸。

“肺里的气耗光了,手脚不听使唤,人往下沉。头顶那点亮光越来越远…水往嘴里灌,又苦又腥,是铁锈味,还有血的味道…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憋住,憋住!岸上的人看着呢,挺不过去,就是个废物。”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绷得发白,“后来…怎么被捞上来的?忘了。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像被一万根冰针扎着,咳出来的都是带冰碴的血沫子。”

云清朗听得浑身发冷,仿佛自己也浸入了那刺骨的冰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牙齿微微打颤。后排的王二狗,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抵着车窗的头偏开了一丝缝隙。

“那…不算什么。”陈默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后面还有‘对抗’。真正的实战对抗。对手…是真正的老手。下手,没轻重的。”他空出一只手,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在自己的肋部位置,从左到右,缓缓地划了一下。那个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

“这里…断了三根。”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疼?疼得眼前发黑,喘气都带着血腥味,吸进去的气,好像能把断掉的骨头茬子再戳进肺里。站不起来,躺在地上,看着天,都是灰蒙蒙的。耳朵里嗡嗡响,听不清教官在吼什么,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那时候想,算了,就这样吧,太他妈疼了,死了算了。”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云清朗感觉自己的肋骨也隐隐作痛起来,胃里一阵翻滚。

“再后来…是‘实弹’。”陈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梦呓般的质感,“不是靶场,是野外。真家伙,后坐力大得能撞碎肩膀骨头。第一枪,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耳朵里全是尖锐的鸣叫,什么都听不见了。第二枪,炸膛了。”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那瞬间的冲击。“碎片…崩进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肩窝,靠近锁骨下方的一个位置,“还有脖子边上。”手指又滑到颈侧一处不明显的旧痕。“热乎乎的…不是汗,是血顺着脖子往下淌。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想着,操,这次真交代了?结果,死不了,就是疼得想满地打滚。可教官在边上盯着,你敢滚一个试试?只能咬着牙,用那破枪,顶着肩膀的碎骨头,把剩下的弹匣打完。”

云清朗屏住了呼吸,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无法想象那种血肉被撕裂、骨头被震碎的同时还要保持射击姿态的剧痛。他下意识地看向陈默,昏暗的光线下,陈默的侧脸轮廓坚硬得像岩石,那些他曾经以为只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痕迹,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无声的勋章和伤疤。

“疼…太疼了。”陈默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这疲惫超越了肉体,直抵灵魂深处,“一次比一次难熬。冰湖里沉下去的时候想放弃,肋骨断了躺地上喘气的时候想放弃,弹片扎进肉里还得咬着牙扣扳机的时候…真想他妈的一了百了。”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车厢里凝成一团模糊的白雾。

“可每次…就在觉得撑不住,想彻底躺平认命的时候…”陈默的声音顿住了,仿佛在捕捉记忆中那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穿透了挡风玻璃外沉沉的夜色,投向某个未知的虚空。“脑子里…就会响起一个声音。很轻,但很…清楚。”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努力辨识那声音的源头。

“它说什么?”云清朗的声音干涩,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来的。车厢里连发动机的噪音似乎都低了下去,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陈默沉默着。几秒钟的停顿,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最终,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带着一种近乎迷茫的困惑。

“记不清了。”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像隔着水。但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就感觉有一股劲儿,从骨头缝里硬生生又挤出来一点。就靠那一点,拖着这副破皮囊,爬起来,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他不再说话。车厢内重新被沉闷的引擎声和颠簸的噪音填满。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黑暗的道路上,恢复了那岩石般的沉默。只是那沉默里,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沉重,却也带着某种淬炼过的坚韧。

云清朗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番话抽干了。他闭上眼,冰湖的刺骨、肋骨折断的剧痛、弹片撕裂皮肉的灼热…陈默描述的地狱景象轮番在他脑中闪现。每一次濒临崩溃,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是信念?是执念?还是某种更冰冷、更残酷的东西?

他不敢深想。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侧过头,透过后视镜的碎片,看向后排角落里的王二狗。师弟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脸埋在车窗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指节绷得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

车子在破败的出租屋前停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陈默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都回去歇着”,便推门下了车,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低矮的屋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接下来的几天,槐荫巷17号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灰尘在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里无声地漂浮。饭菜放在桌上,从温热放到冰冷,最后被原封不动地倒掉。

云清朗强迫自己振作,硬着头皮出去接点零碎活计,维持着最基本的生活。每次回来,屋里都是一片黑暗。王二狗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朽木,要么蜷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要么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上,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呆。他的眼窝深陷下去,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整个人迅速地憔悴、枯萎下去。云清朗试着和他说话,得到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默,或者一个毫无焦点的、空洞的眼神。秦阿婆离开时,王二狗也曾悲伤,但那种悲伤是流动的,带着少年人的无措和嚎啕大哭的宣泄。而此刻的沉默,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面沉淀着被那x光片彻底粉碎的某种东西——也许是自以为是的勇气,也许是刚刚萌芽的、对这个世界尚算清晰的认知。

第五天的黄昏,夕阳像一块燃烧殆尽的炭,将脏污的窗框染上一层病态的橘红。云清朗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门,浓重的烟味混合着食物腐败的酸馊气扑面而来。王二狗依旧坐在那张破凳子上,佝偻着背,对着墙壁。不同的是,他指间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云清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步走过去,一把夺下那截快要烫到王二狗手指的烟头,狠狠摁灭在桌上一个空罐头盒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二狗!”云清朗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一丝恐惧,“你他妈想把自己腌入味吗?看看你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婆在天上看着呢!她就想看到你这样?!”

“阿婆”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破了王二狗那层死寂的壳。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一直空洞的眼神里,骤然掀起剧烈的波澜。痛苦、委屈、茫然、还有被戳破伪装后的愤怒,瞬间交织在一起。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云清朗,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那我能怎么样?!”王二狗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猛地爆发出来,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咆哮,“啊?!你说!我能怎么样?!我连…我连那鬼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练的那些玩意儿,在它面前算个屁!算个屁啊!”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徒劳地击打空气,“阿婆…阿婆走了…现在连这点…这点念想…”他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汹涌而上的悲恸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

看着师弟眼中滚动的泪水和那崩溃边缘的痛苦,云清朗满腔的责备瞬间化成了酸楚。他用力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伸出手,重重地按在王二狗那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上。

“起来!”云清朗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收拾一下,洗把脸!我们去看看阿婆。”

王二狗身体一僵,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云清朗。

“去看看阿婆,”云清朗重复道,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抚,“给她老人家上柱香,磕个头…告诉她,咱们…没忘本。告诉她,咱们…没怂!”

最后两个字,云清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二狗,还是在给自己打气。王二狗眼中的疯狂和绝望渐渐退去,被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取代。他愣愣地看着师兄,几秒钟后,肩膀一垮,无声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顺从。

城郊结合部的荒坡,是附近几个村子和棚户区约定俗成的乱葬岗。没有规划,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微微隆起、被野草和荆棘顽强覆盖的土包,在暮色中沉默地起伏,像大地上一块块难以愈合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败的植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凉气息。

秦阿婆的坟包坐落在坡地西侧一个相对避风的位置,旁边歪斜地长着一棵半死不活的矮槐树,算是唯一的标记。云清朗和王二狗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来时,天已经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深处翻了个身。

两人手里提着简单的香烛纸钱,走到那矮槐树下。王二狗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土包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想喊一声“阿婆”,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突然,云清朗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脸上的哀戚瞬间凝固,紧接着,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比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冷冽百倍,瞬间沿着他的脊椎炸开!

“二狗!”云清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尖锐的警示,“看!坟!”

王二狗茫然地顺着云清朗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那土包的一刹那,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悲哀、思念、茫然——瞬间被冻结、粉碎!

那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虽然简陋却完好的坟包!

坟头被人粗暴地掘开了!新鲜的、带着湿气的泥土被胡乱地甩在四周,混杂着枯草和碎石。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如同大地咧开的一张狰狞巨口,赫然出现在土包的正中!借着昏暗的天光,能清晰地看到洞口边缘被利器砍断的树根和散落的棺木碎片!

“阿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那声音里蕴含的震惊、愤怒和瞬间被点燃的疯狂,让云清朗头皮发麻!

王二狗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双眼瞬间赤红,布满血丝,目眦欲裂!他手里提着的香烛纸钱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般,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狂暴气势,朝着那被掘开的墓穴猛扑过去!

“谁干的?!我操你祖宗!!”嘶吼声伴随着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充满了撕裂的绝望。他冲到那黑洞洞的墓穴口,没有任何犹豫,竟直接就要往里面跳!

“二狗!!”云清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从后面死死抱住王二狗那因狂怒而绷紧、剧烈挣扎的身体。“冷静!别下去!危险!!”他嘶声大喊,感觉王二狗的力量大得惊人,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每一次挣扎都带着要将他一起拖入深渊的疯狂。

“放开我!放开!!”王二狗拼命扭动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泪水混着汗水糊了满脸,“阿婆…阿婆在里面!他们动了阿婆!我要进去!我要宰了他们!!”

“你进去能干什么?!”云清朗用尽吃奶的力气箍着他,声音也在发颤,但强行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看清楚了!里面是空的!空的!阿婆的棺木…被撬开了!”他吼出最后一句,声音带着一种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恐惧。

“空的”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王二狗疯狂燃烧的怒火上。他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扭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墓穴深处。

借着昏暗的光线,墓穴里的景象清晰得如同噩梦——一副简陋的薄棺斜歪在泥土中,棺盖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撬开,掀翻在一旁,断裂的木板茬口狰狞地暴露着。棺内,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散落的、颜色陈旧的布片,那是阿婆下葬时穿的寿衣碎片!

“啊——!!!”一声更加绝望、更加痛苦的嚎叫从王二狗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再是愤怒,而是某种信念被彻底摧毁的悲鸣。他猛地挣脱了云清朗的束缚,却没有再扑向墓穴,而是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被翻搅过的墓土上!他伸出双手,十指如钩,狠狠地、疯狂地刨挖起墓穴周围的泥土!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丧尽天良的盗墓贼从地底下挖出来,生啖其肉!

“出来!给我出来!把阿婆的东西还回来!还回来!!”指甲劈裂了,混合着泥土和鲜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刨着,泥土飞溅,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粗粝的砂石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血混着泥水,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暗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泥土里,瞬间就被吸收,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云清朗站在一旁,看着师弟这副模样,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同样攫住了他。他只能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去观察。

他蹲下身,避开二狗疯狂刨挖的区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被翻搅得一片狼藉的墓穴周围。泥土是深褐色的,被翻出来不久,还带着湿气。脚印…脚印很杂乱,大小深浅不一,至少有三个人以上。工具留下的痕迹…有铁锹宽大的铲痕,还有一种奇怪的、带着弧度的、更深的印记,像是某种特制的撬棍或鹤嘴锄留下的。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散落在棺木碎片旁的几样东西上——一个褪色发黑的小小针线包,几枚生锈的铜钱,还有一个…碎裂成几瓣的、小小的白瓷药瓶。

云清朗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药瓶他认得!是阿婆生前一直贴身放着、装一种气味很特别的药油的瓶子,据说是她年轻时偶然所得,极其珍视,几乎从不离身。下葬时,这药瓶也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阿婆的手边,作为陪葬。

现在,瓶子碎了,里面的药油早已干涸挥发,只留下瓶底一点深褐色的污迹和刺鼻的残留气味。

“二狗!”云清朗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你看!瓶子碎了!药油没了!”他指着那堆瓷片,“阿婆最宝贝的东西!他们…他们不是冲尸体来的!他们就是冲着这个瓶子!冲着里面的东西来的!”

王二狗刨挖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他抬起满是泥污和泪痕的脸,茫然地看向云清朗手指的方向。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堆熟悉的、碎裂的白瓷片时,赤红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怒火猛地升腾起来,取代了之前的疯狂,烧得他浑身发抖!

“药…药瓶?”他嘶哑地重复着,沾满泥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堆碎片,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愚弄后的暴怒,“就为了这个?就为了阿婆这点破东西?!他们掘了她的坟?!撬了她的棺?!就为了这点破东西?!”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谁?!到底是谁?!!”

云清朗强迫自己冷静,飞速地思索着:“得罪的人?我们最近…没接什么大活。接触过的…”他脑中闪过一张张或贪婪或凶狠的面孔:码头仓库那个克扣工钱、眼神阴鸷的工头?黑市上想强买他们偶然得来的一块古玉、被拒绝后放狠话的刀疤脸?还是前几天在巷子里教训的那几个调戏妇女的地痞?那些人,有动机报复,但…真的会疯狂到为了一个乡下老婆婆陪葬的旧药瓶,干出掘坟开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吗?这太不合常理了!那药瓶里的药油,除了气味特别,他们从未发现过任何奇异之处。阿婆也只当它是普通的伤药。

“不对…”云清朗眉头紧锁,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那些人…不像。他们就算报复,也该冲着我们来。直接冲着阿婆的坟…冲着这个不起眼的瓶子…”他猛地抬头,看向王二狗,“二狗,阿婆…阿婆她…还有什么仇家吗?这瓶子,这药油,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别的?特别的东西?”

王二狗被问得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着师兄,又看看那堆碎裂的瓷片,努力在混乱的记忆里搜寻。阿婆…阿婆就是阿婆啊!慈祥,絮叨,会给他熬苦苦的药汤,会给他讲些山里的精怪故事…那药油,她就说抹上能消肿止痛,别的…别的还有什么?他痛苦地抱着头,大脑一片混乱。阿婆平静表象下隐藏的谜团,此刻如同墓穴一样被粗暴地掀开,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这时,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撕破了沉闷的幕布。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瞬间照亮了整个荒坡!紧接着,“喀嚓!”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倒倾,挟着万钧之力,狂暴地砸落下来!密集的雨点打在泥土、碎石、枯草上,发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声响,天地间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吞噬!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云清朗和王二狗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王二狗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惊雷震得浑身一颤,仿佛从魔怔中惊醒。他停止了刨挖,茫然地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泪水和血痕。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暂时浇熄了他眼中那狂乱的火焰,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木然和冰冷彻骨的恨意。

他依旧跪在冰冷的、被暴雨疯狂冲刷的墓土上,双手撑地,低垂着头,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的、失去灵魂的石像。雨水混合着泥浆,顺着他被磨破的指尖不断滴落。

就在这片狂暴的雨幕和绝望的死寂中,一双沾满了湿泥的旧布鞋,无声无息地停在了王二狗低垂的视线前方。

云清朗猛地抬头,心脏在雷声的间隙里重重一跳!

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线几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幕墙。一个身影,如同从这雨幕中凭空凝结出来,静静地立在那里。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藏青色旧布褂子,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风雨里的标枪。他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陈旧的斗笠,宽大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刚硬、紧抿着的下巴。一把边缘破损、颜色暗沉的油纸伞,稳稳地撑在他头顶,隔绝了倾泻而下的暴雨。伞沿流下的雨水,形成一道断断续续的水帘,在他身前滴落。

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这片荒凉的墓地,出现在两个心神俱裂的年轻人面前,没有丝毫脚步声,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被这狂暴的雨水从虚无中冲刷了出来。

云清朗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挡在了依旧跪在地上、如同石雕般的王二狗身前。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死死盯住那个神秘的撑伞人。这荒郊野岭,暴雨倾盆,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绝非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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