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药香伴咳,曲终人离(1/2)
入秋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青瓦,陈孝斌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喉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
他慌忙侧过身,铜烟杆
砸在床脚,浓黄的痰盂里溅起几点暗红。
师父!海春撂下手里的刨子冲进来,粗布褂子还沾着木屑。
他扶住师父剧烈颤抖的肩膀,看见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床板,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像老树根般虬结。
窗外的日头正斜斜划过檐角,将师徒俩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海春摸到师父后心滚烫,粗粝的手掌在补丁摞补丁的夹袄上摩挲:我背您去县医院。
陈孝斌摆着手咳得更凶,烟荷包从枕下滚出来,烟丝混着几片干枯的橘叶散在褥子上。
这是英子去年秋天晒的,说掺着吸能润喉。海春弯腰去捡,听见师父含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老毛病了......
都咳出血沫子了!海春突然提高嗓门,粗粝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蹲下身将宽厚的脊背对着师父,蓝布头巾在脑后系成结实的疙瘩,您不去,我就跪到您点头为止。
县医院的白墙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霉斑。海春把师父放在长条椅上,刚要去挂号,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晓芳穿着的确良碎花裙冲过来,车筐里的网兜还装着给学生批改的作业本。
姑娘扑到长椅边,看见父亲嘴唇发紫,慌忙解开他领口的盘扣。
海春这才发现晓芳眼角挂着泪痕,新烫的卷发被风吹得凌乱,发梢还沾着片枯黄的杨树叶。
王医生在不在?晓芳抓住路过护士的白大褂,声音发颤。
海春注意到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粉笔灰——定是刚从学校跑过来的。
诊室里消毒水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王医生推了推眼镜,听诊器在师父佝偻的胸膛上移动。
肺气肿晚期。钢笔在病历本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住院观察吧,氧气得时刻供着。
陈孝斌突然扯掉氧气管坐起来,枯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我要吃北街张记的馄饨。
晓芳骑着自行车往北街赶时,日头已经沉到了城墙根。秋风卷起尘土迷了眼,她抹把脸,突然看见路边蹲着个熟悉的身影。
英子挎着竹篮从菜市场出来,蓝布头巾下露出几缕灰白的头发,篮子里的药包渗着深色的汁液,把旁边的萝卜缨都染紫了。
晓芳捏紧车闸,车轮在碎石路上划出火星子。
英子慌忙把药包往篮子深处塞,可当归和川贝的气息还是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混着萝卜的土腥味,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你爸怎么样了?英子抓住女儿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晓芳生疼。海春早上来家里拿换洗衣物时只说咳得厉害,没敢提肺气肿的事。
晓芳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趴在母亲膝头,数她乌发间闪亮的银簪。
好多了,晓芳强扯出笑脸,帮母亲把药包放进车筐,爸说想吃馄饨,我去买。
英子望着女儿骑车远去的背影,突然蹲在路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药包里的乌梅滚出来,在暮色里像几颗黯淡的星星。
海春守在病房时,窗外的月光正顺着铁栏杆爬进来。他给师父掖好被角,突然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英子提着食盒站在门口,蓝布衫上还沾着灶间的柴灰,鬓角别着朵蔫了的野菊花——定是来的路上在田埂摘的。
药熬好了。英子把青瓷碗放在床头柜上,药汁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
海春接过碗时,看见她手腕上贴着块风湿膏,去年冬天在河边洗衣落下的病根又犯了。
陈孝斌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向窗外:院里的菊花开了吧?
英子的动作顿了顿,往药碗里撒冰糖的手抖了一下:开得正好呢,黄的白的都有。
海春这才想起,今早回家拿换洗衣物时,看见后院的菊丛已经被寒霜打蔫了。
我想回家。陈孝斌突然抓住妻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输液管里的药液还在一滴滴往下坠,在月光下像串晶莹的泪珠子。
海春被冻醒时,发现师父的手垂在床沿。他慌忙去探鼻息,却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晓芳抱着保温桶冲进来,头发上还沾着霜花:张记馄饨买来了!
热气腾腾的馄饨在粗瓷碗里翻滚,撒着翠绿的香菜叶。
陈孝斌突然睁开眼,眼神清亮得吓人:春儿,扶我起来。
海春刚要去拿轮椅,就见师父撑着床头坐起来,枯瘦的手指准确地捏起筷子。
慢点儿吃。英子给丈夫擦去嘴角的汤汁,蓝布衫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青紫的针孔密密麻麻。
晓芳突然别过脸去,海春看见她偷偷把什么东西塞进帆布包——是张皱巴巴的病危通知书。
馄饨汤渐渐凉透时,陈孝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晓芳慌忙去够床头的氧气瓶,却听见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药......药罐......
海春冲出病房往家跑,秋夜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
推开家门的刹那,他看见灶台上的药罐还在咕嘟作响,罐口飘出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霜花,映着后院那丛早已枯死的野菊花。
当海春抱着药罐冲进病房时,月光正从云缝里漏下来。他看见晓芳跪在床边哭,英子趴在父亲身上一动不动。
药罐
摔在地上,深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漫延,漫过晓芳新做的红皮鞋,漫过英子掉在地上的银发簪,最后停在陈孝斌枯瘦的手指边。
那只手突然动了动,海春看见父亲的食指在冰凉的青砖上划着什么。
晓芳哭着去握父亲的手,却发现那些歪歪扭扭的划痕,像极了师父教他刻在木头上的第一个
字。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卷起地上的药汁往门缝里钻。
海春突然想起今早回家时,看见后院那丛枯死的野菊花下,埋着个小小的木匣子——是师父去年秋天亲手打的,说要装他最宝贝的东西。
天快亮时,王医生来拔氧气管。海春注意到师父枕头下露出半截红绸布,刚要去拿,就听见英子突然尖叫起来。
晓芳扑过去按住母亲抽搐的手,海春这才看见红绸布里包着的东西——不是师父珍藏的烟丝,也不是传家的银镯子,而是半块啃剩的冰糖,和几片干枯的橘叶。
爸去年秋天晒的......英子泣不成声。海春突然想起师父总说橘叶润肺,却不知老人偷偷留着这些,是想等病好了,再掺进烟丝里慢慢吸。
晓芳突然抓起帆布包往外跑,海春看见她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行娟秀的小字:1983年10月17日,给爸买了最后……
出殡那天,海春在坟前烧师父的烟杆,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晓芳抱着个木匣子站在晨光里,新烫的卷发已经剪短,露出光洁的额头。打开看看。姑娘把匣子塞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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